藝術家記憶的饗宴

法國小說家馬賽爾．普魯斯特（Marcel Proust）在《追憶似水年華》中用綿密緊緊纏繞內心的「文字」描述記憶，向讀者顯示——記憶是多麼龐大沈重的存在，如混沌初開大爆炸的星塵碎片，潛藏真理，等待你去發掘。

十年磨一劍，二O一四年從文學跨界藝術，去年在國父紀念館德明藝廊舉辦「雲溪・演算—江心靜創作展」，開幕邀請舞蹈家周章佞與古琴家陳濬寬在寬達五米的〈雲溪演算〉作品前展演，視覺、聽覺和身體的線條，多層次交融，演繹山谷雲霧的瞬息萬變，屏住呼吸，深怕錯過一秒，忽然，如長年苦修的修行者，來到頓悟的臨界點，整個人被炸開，宇宙萬物一齊湧現，千言萬語難以形容的喜悅，瞬間成永恆。

借自然的雲溪思考雲端

二O二O年是藝術的轉捩點，疫情讓學業和展覽都停擺，但內在的創作驅力熊熊燃燒，為了更大創作空間，毅然移居山林。

住在山中，一下雨，雲就從大甲溪邊的山脈升起，聚集山間靈氣。本以為水墨的「留白」是空虛美學，其實瞬間抹去景物的雲霧，本身是有實體的，充滿力量。

疫情阻隔，網路更深入滲透每個人的生活，師從法國哲學巨擘斯蒂格勒教授，探討科技對當代的影響，演算法把一切都轉換成可計算性，排除人性中不可量化的部分⋯⋯每天在山中散步沈思，雲霧繚繞，水氣滋養萬物，領悟－大自然運作機制是開放的，充滿無限可能。

「思網系列」長期關注數位時代的記憶議題，〈雲溪演算〉借自然的雲溪演變，創造演算法之外的沈思冥想空間。上圖以拓、染、噴、繪和流淌演繹山谷的雲霧變幻，下圖用一次性書寫呈現大甲溪水氣變化，中間的留白象徵宇宙的開放性。

水墨古琴和現代舞融合

〈雲溪演算〉大片水墨暈染前，周章佞一身黑，如墨韻，全場安靜無聲，柔軟肢體如水流動，暫歇，望向琴家，陳濬寬白衣黑褲，撥弦，第一個音即觸動心弦，墜入《流水》的悠然，舞者的動作隨琴聲一起呼吸，用身體隨興唱和，同時呼應〈雲溪演算〉畫中的松針筆的筆觸，頓挫有力，緩慢中帶著柔勁，不疾不徐，在畫作前展開。

前年，開始上周章佞老師的「肢體優雅學」，重新與身體對話，一步步鬆開長期積壓在身體的壓力，十九歲離家，逃離母親以愛為名的控制，一直處在後有虎狼的恐懼，投入藝術更是蠟燭兩頭燒，身體變得緊繃僵硬，慢慢透過導引，隨呼吸伸展，釋放潛藏的情緒，還到雲門劇場的排練室，跳舒伯特的《冬之旅》，體驗舞者的日常。

琴音悠緩，想起十多年前，古琴名家李孔元老師說琴是文人的道器，哀而不怨，上課常常暢談詩詞的意境到凌晨，當時還在唸大學的濬寬才華洋溢，年紀輕輕即和李老師在風潮唱片出版琴簫合輯。我最愛的曲子是〈湘江怨〉和〈鳳凰台上憶吹簫〉，不時低吟，紓解筆耕的焦慮。

隨著精彩絕倫的展演，記憶如電影一幕幕浮現，看似無意的追尋，隱隱有一條軸線，追溯東方文脈，創造眾聲喧嘩的一縷清音⋯⋯

跨文本創作令人驚艷

經過文史哲和時間的淬煉，琴家的演奏變得沈穩內斂，氣韻靈動，特別是《流水》的七十二拂滾，不經意之間，一波接一波湧出，迴旋，洗滌身心，一身黑的舞者在〈雲溪演算〉前暈染，幻化，似雲煙，又似松針筆觸，與古琴唱和，俞伯牙與鍾子期的故事，超越時間在世間流傳，代表知音難尋，舞者長年舞台的歷練，身體的質地由內而外，細膩而深刻，更鬆，更空，呈現出無為的思緒。

琴音、舞姿與氣勢磅礴的畫作，融為一體，召喚出畫中的雲氣，遇暖落下為雨，潤澤大地，永不停歇的苦苦追尋，匯流成此刻的，美夢成真。

開幕講座對談

兩年前舉辦個展時，現代水墨之父劉國松教授說：「心靜的學畫過程，就是先求異再求好的實踐，我以前教學常說要找一張白紙，看來心靜不是一般的紙，而是一張『環遊過世界有能量的紙』，才能在這麼短的時間有如此驚人的表現，」單車環球的見聞，就像冰山海平面下的體積，撐起作品的重量。

師大美術系前系主任暨藝術家程代勒教授則說：「心靜的作品有文人山水的氣韻，擺脫了傳統技法的束縛，自由的筆墨揮灑，色彩多元，大膽試錯，追求作品的純粹和質地，特別是這幅〈雲溪演算〉的墨色運用。」從小讀詩，腹有詩書氣自華的審美高度，展現在對作品細節的完美要求。

開幕講座由策展人謝其昌教授擔任引言人，莊連東教授、蔡文汀教授和藝術家與談，議題精闢，火花四射。謝其昌教授以「回到本心」策展，忠實呈現藝術家兼作家移居山林的省思，解構傳統山水，結合文本、水墨和裝置，展現當代文人精神。

莊連東教授回顧台師大美術系的水墨教學史，從傳統的「師承」到建立「異質跨域」，從內到外，鼓勵科班的學生跨越不同媒材創作，迭有成效，另一種是從外到內，教導非科班學生跨入藝術，從文學跨域的江心靜是後一種，兩種專業都要非常專精，才能有所成。

「心靜對創作有很深的情感投注，作品和人完整結合，尤其是雲水作品，來自日常的山林觀察體驗，令人印象深刻。」

蔡文汀教授表示江心靜作品特色是「大氣」，非科班背景反而是一種優勢，沒有傳統包袱，作品的文學性，可以回溯到元代的文人畫家。

開幕那天晚上剛好遇到金馬獎頒獎典禮，國父紀念館要提早清場，下午的開幕流程非常緊湊，反而有一種倒數計時的喜感，來賓臉上都有一股莫名的興奮，彷彿晚一點會在電梯遇到領終身成就獎的林青霞，感謝台北故宮蕭宗煌院長，國父紀念館王蘭生館長，前台中文化局葉樹姍局長，女藝會王玉齡理事長，文壇前輩夏祖麗和張至璋賢伉儷、藝術家李金祝小姐、半耕廬書屋的黃東墉先生、舞蹈家 林慧茹小姐 以及與會的師長同學們⋯⋯那是一次永難忘懷的記憶饗宴。

山林創作的記憶饗宴

二Ｏ二三年底，煎熬很久的文章要收尾了，半夜走出露台，發現山谷和遠山的籠罩在雲海中，只有近處是清晰的，鄰居的庭院也變得迷濛了，拿出手機想拍夜間的雲海，發現螢幕上有一團光波迅速移動，改成錄影也是一樣。

難怪平常看到雲霧，心曠神怡，原來眼睛看不見的氣流，在四周迅速的流動，無意之中，透過手機的夜間攝影看清楚了。

看不見不代表不存在，這個世間除了雲霧，還有很多事物也是一樣，眼睛看不見，但是非常重要，需要難得機緣才能看清，社群的演算法摧毀了深度思考，一切必須是可計算性，才能計算流量獲利，但是真正的藝術以及文學深邃，神秘，提供一種新的可能，認識自己，感知世界。

〈雲溪演算〉跨域作品，透過水墨、古琴與現代舞，表達山林創作的記憶饗宴，這是起點，但不是終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