澳洲沙漠的中心,聽見潮聲
因意外缺席單騎縱貫沙漠
一向不喜歡沙漠。
在大自然的元素中最喜歡水,不論是河流、瀑布、湖泊、海洋、雨水、閃電、溫泉、冰山,只要和水有關,就充滿無法言喻的熱愛,至於缺水的沙漠,避之唯恐不及。
在澳洲紅土沙漠的中心─愛麗斯泉,爬到綠洲小鎮的最高點─安立丘(Anzac Hill),舉目所望,四周一片紅土,點綴著貧瘠乾枯的矮灌木叢,無論是往北到達爾文,或是往南到阿德雷得,都必須走一千五百公里才能看到海,如果開車時速一百公里,必須連開十五個小時,如果一天走三十公里,必須走將近兩個月,存青利用清晨及黃昏騎單車,避開正午將近攝氏五十度的高溫,花了一個多月,到達愛麗斯泉,這段計劃已久的縱貫沙漠之旅,我因為意外缺席了。
在南十字星的星空下,回想這幾個月的人生際遇,離開阿波羅灣的第三天,接近沙漠的起點,我從單車上摔下來,昏迷不醒,在生與死的邊緣徘徊,接下來的日子,彷彿是電影的快轉帶,搭直昇機回墨爾本、開刀、復健、回台、復健、開刀取出鋼釘,因為腦震盪的後遺症,一直昏昏沉沉,在日常生活裡行禮如儀,走路搖搖晃晃,一轉眼就忘了,記憶非常脆弱,真實世界與我隔著一大段距離。
等待開刀反覆聽電影原聲帶
回台灣等待開刀的那段時間,一個人躺在父母家二樓後面一個悶熱的小房間,反覆地聽三張電影原聲帶「碧海藍天」(A BIG BLUE)「巴黎野玫瑰」( BETTY BLUE 37°2)「藍色情挑」( BLEU ),這三部是我最喜歡的藍色電影,後來,專心聽藍色情挑,震撼的音樂深深觸及一些無法解釋的心情。
當初看電影,很多無言的畫面,深受震撼,卻不了解原因,女主角茱莉(茱麗葉畢諾許飾演)在一場車輛中失去先生及女兒,她自己也身受重傷,當她可以站起來,第一個反應是企圖自殺,失敗以後,她選擇遺忘過去,帶著先生未完成的樂譜,脫離原來的生活,搬到一個新的公寓,不和任何人往來,常常半夜到泳池游泳,掩飾她無法抑止的眼淚。
有一幕是茱莉把手放在粗糙的牆面上,一路磨擦著牆面向前走,卻一點也不感覺痛,現在才明白,身體的痛苦可以忍受,內心的傷痛難以痊癒。
兩種主題的配樂交織出現,敘述她出生入死的心理掙扎,從一開始的遺忘和拒絕,終於面對傷痛,寬恕,重新獲得愛與平靜,有了面對生活的勇氣,完成先生最後的樂曲─歐洲共同市場的會歌。
在她掙扎的過程中,會歌和葬歌反覆出現,愛與死的雙人舞。
會歌表達歐洲各國從愛出發,希望超越歷史的仇恨,以歐洲最早的希臘語合唱聖經的「愛」,以壯烈的音樂烘托祈禱文的神聖感,然後用一段女聲吟詠,不同在她先生用女低音,寧靜平和,她改成女高音,不斷發出悲劇的吶喊,最後八小節,他先生遺留的部份,她一個音符不改,只是用了很多樂器,來增加戲劇感,一開始是低沉鼓聲,接著人聲詠嘆,配合打擊樂帶進尾聲的高潮,最後響起孤寂的單簧管,寧靜地結束,留下無窮的韻味。
反覆聽這一段,為什麼愛除了美好,也包含了衝突、傷害、嫉妒、獨佔、背叛那麼多的情緒呢?
當茱莉想要用遺忘來面對死亡,悲愴嚴肅的葬歌卻一再響起,強迫她回憶過去,她為了保護自己,一再封閉真實的感覺,卻無法拒絕鄰居─一個妓女的真摯友誼,最後,也因為幫助鄰居,開啟了她改變的契機。
逃過鬼門關叩問生命意義
這一段音樂牽涉到生命的扣問,如果人一定要死,到底活著有什麼意義,在繁忙的生活中,不會想起這種哲學問題,當我幾乎失去一切,這卻是無法迴避的課題。
想起一些臉孔,從小到大曾經交會的人,去世已久的奶奶,永遠長不大的爸爸,堅毅任性的媽媽,疏於往來的親戚,曾經相知的朋友,曾經相愛的情人……也許是因為放不下的個性,總是緊緊抓住美好的回憶,不能接受時空轉換,感情也會改變,一再苛責自己,只因自己沒有好好珍惜,感覺才會變。
此時此刻,在生命的扣問下,曾經那麼在乎的人,似乎一點也不重要了,第一次從「別人的眼光」跳出來,就像脫下一件重如盔甲的衣服,好輕鬆。
帶著這種疲憊卻輕鬆的心情,飛向南方大陸的墨爾本,走過大洋路,從南往北穿越沙漠,千里迢迢,再次見到存青。
發現她也改變了,歷經大自然的淬煉,還有認識許多徒手開墾家園的澳洲人,在一個四面都可看到地平線的地方,她看到了自己,自己的脆弱,因為面對脆弱,可以真正地堅強。
「你復原了嗎?」
「復原了,你呢?」
「我也復原了。」
經過一週以後,道別,她繼續往南騎,我一個人留在愛麗斯泉。
重生領悟海洋象徵自由
一般人該去的景點都已去過,沒有時間的壓力,只是閒晃,一件濕淋淋的衣服放在曬衣繩上,一小時就會乾透,沙漠真的不一樣,乾熱的白天,最舒服的就是在青年旅館附設的泳池游泳,沒錯,沙漠的中心可以游泳,而且水還是冰涼的,真不知道他們怎麼辦到的,從無可遁逃的酷熱,潛入藍色的水光中,自由自在地伸展四肢,洗去一路的塵土,這種極致的享受,就像巴黎香榭里大道的噴水池忽然湧出香奈兒香水一樣,非常奢侈的浪漫。
夜晚,望著一方微微發出幽光的泳池,在沙漠中想起對海洋的迷戀,反而更加清晰。
輕聲吟唱「藍色空間」,只有自己了解的音樂語言,徘徊不定。
為什麼一直把海洋當作心靈的故鄉呢?因為不夠社會化,無法適應現實生活嗎?還是在人群中習慣壓抑自己去討好別人,覺得無法呼吸。想要逃到一個永恆的世界。
為什麼是海洋呢?因為不熟悉可以有很多幻想,還是嚮往豐富的海底世界,如果有天堂,應該是像小美人魚居住的海底王國,那麼,小美人魚又為什麼要忍受失去聲音和雙腳如刀割的痛苦上岸呢?人總是嚮往遠方,追求自己沒有的東西,失敗以後,小美人魚寧願化成泡沫,也不願意傷害所愛的人,當她獲得永生的靈魂後,現在快樂嗎?
一連串的問題沒有解答,在紅色裡思索藍色的無限、神秘及空靈。
發現沙漠生氣勃勃又聞潮聲
日復一日,探索沙漠的瑰麗,發現沙漠並不是一無所有,豐富的生命在這裡自由地繁衍,吃了原住民小孩從沙漠摘的野莓 ( Bush Berry),也吃過澳洲白人醃的野杏( Bush Apricot ),在路邊發現紅袋鼠的乾屍,在愛爾斯岩發現一大群頭上像戴了皇冠的鳥,充滿貴族氣質,比駝鳥還大的鴯苗,笨拙地移動龐大的身驅,發出難聽的叫聲。
最驚奇的一次經驗是,在曬衣場的牆邊,發現一隻褶鰓蜥。
第一次看見褶鰓蜥,是在探索地理頻道上,牠的頸部有一層薄膜,看來就像是侏羅紀時代的恐龍,古怪又有趣,頸膜除了可嚇退敵人,並兼有接收聲波、散熱和吸熱的功能,接著,牠站起來,用後腳瘋狂地向前跑,像是默片時代的卓別林,據說,牠可以連跑兩個小時,除了人以外,一般生物很少會做這個動作。
這麼珍稀的褶鰓蜥,竟然就在眼前,不敢隨便移動腳步,怕驚動了牠。
在澳洲火紅的太陽下,牠一身斑斕的大地色彩,就像是澳洲原住民的點畫,生動樸拙,在造物者的眼睛裡,是不是所有的生物都是美麗的?即使是沙漠中一隻身長不到一尺的蜥蝪,也值得給牠最特別的色彩,最神奇的生存本能,地球上的風景,不論是沙漠或是海洋,都有豐富的生物在其中生活,為什麼離開水面已經五百萬年的人類,想要回到海底?
在寂靜的沙漠裡,我聽見一波波的潮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