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山抱雲 | 結廬山水追夢日本秘境
演員進入角色,是一個敞開自己的過程,寫作也是,有時很快,一個晚上就可完成,有時很慢,花十年慢熬,少一天都不行,每一關都是冒險,都是發現,一個人的武林。
【前情提要】橫跨二十多年的夢,請先看:
完成單車環球之旅返鄉
離開墨爾本那間老綠屋,繼續前行,心知未來還有無數難關,正如障礙賽的柵欄,一字排開,等待跨越,卻不知道從鬼門關僥倖返回,最艱難的部分已經跨過,接下來不過是耐力。
澳洲、歐洲,一直到東非大草原,沒有盡頭的公路延伸到最南端的好望角,抵達終點,青春狂飆的激情燃燒殆盡,夠了,可以回家了,世界地圖上以雙輪印上一條隨即消逝的軌跡。
一九九九年冬天在老綠屋壁爐前埋下的夢,後來呢?二OO一年十月結束三年旅程回到台灣,馬上面臨的是現實催逼,與變化快速的家鄉脫節。要重新安身立命――租屋、貸款買機車代步以及處理一筆天外飛來的債務,艱難度絲毫不輸旅行本身,但這是環球旅行者都必須面對的。我認識的旅人們,有些調適不良,從此生活在他方,存夠錢就出國,沉溺在旅行的刺激感,與原來環境格格不入。大部分旅人的激情在一成不變的生活中消退,刻骨銘心的回憶逐漸褪色,船過水無痕。
儉省度日專心寫書
與現實激烈衝撞的過程中,不少朋友想出資幫忙我們開咖啡館或是成立協會招攬單車旅遊,認真思考,開放性討論,終於還是婉拒。經歷澳洲大洋路的意外,明白人生很短,決定不顧一切做自己――雖然目標看來天馬行空,無論如何,先交出一份報告,才對得起識與不識的天使,無視周圍不看好的聲浪,降低物質需求儉省度日,不管外在喧囂,安靜工作。
遠行歸來沒有好好休息,馬上投入創作。存青精挑細選數以萬計的照片,我在堆滿日記、參考資料的桌上筆耕,五個月後交出《單車環球夢》,最後一周二十四小時釘在書桌前趕稿,稿子一交給出版社,整個人都耗盡了,心力交瘁。
一向熟悉的文字失去了手感,一時間什麼也寫不出來。
這時,記憶甬道的一本書――艾力克斯‧柯爾(Alex Kerr)的《消逝的日本─美麗日本的殘像》,散發奇異吸引力,深藏四國秘境的茅屋不斷召喚,很想看一眼三十年前吸引他不顧一切買下整修的山水家園。
澳洲朋友美願送給我們的,不是一本書,而是在心靈故鄉建立自己城堡的夢,一磚一瓦。
趁返國新聞熱潮,採訪四國的提案獲得日亞航機票贊助,先飛大阪,探訪日本JACC自轉車探險協會的朋友:當初鼓勵有加的創辦人池本元光(第一個單車環球的日本人)、在旅途中聯絡上的環球騎士坂本達以及惠美子、史提夫夫婦。惠美子十九歲開始騎機車旅行,二十二歲許下機車環球心願,在澳洲遇到史提夫,自此結伴同行,「一個人的機車旅行」變成「兩個人的單車環球」,最後一段橫越歐亞旅程,惠美子在巴基斯坦因罹癌返回日本治療,她樂觀堅強,上遍各大媒體,成了抗癌女騎士。坂本達雖是第一次見面,一點也不陌生,熟知彼此故事,他是早稻田大學畢業的高材生,環球計畫得到公司留職留薪支持,回來後投入演講、公益以及國際交流活動,社會影響力廣泛。
與日本環球騎士交流
單車環球騎士相聚,彷彿高手過招,幾回合就知道實力,我們分享在旅途中完成兩本書,目前在大學開設「歐洲人文導覽」成人教育課程,將要到四國採訪阿波舞蹈節,在場的人頻頻驚呼,直說「太厲害了」。飯後到咖啡館續攤,該聊的都聊完了,見過世面心胸寬廣的人,跨國界的笑點如傳球不斷迸發,過癮!後來回想也忘了說過什麼,只記得每隔幾秒鐘就大笑一次,氣氛熱絡,我號稱冷面笑匠,曾有在咖啡館讓優雅的美願笑到流下眼淚的記錄,難得遇到旗鼓相當的對手,一次好幾個,當然是全力出擊。
看他們在不同領域發光發熱的發展軌跡,對同樣在摸索的我們,是寶貴的借鏡,從中思索如何依興趣及個人條件在故鄉安身立命,走出一條路。
出發到四國前一天,在京都郊區一間名為「十八」的手作麵包咖啡店,好奇問起店名,「起因是青春十八歲……旅行……」存青猜想是一首有關旅行的詩。臨走前請老闆娘寫下,才搞清楚有一種JR發行的一日乘車劵,叫「青春十八」,只能搭慢車的票價很便宜,她先生今年三月從高中老師退休,兩人用這種車票到處旅行,實現多年夢想,為了紀念那段自由自在的時光,特地把麵包店取名為「十八」,兩人正在煩惱從大阪到四國的交通費,聽了大喜過望。
隔天,扛著行李到售票口買票,票務人員強調搭慢車到德島,至少要七八個鐘頭,不聽勸阻,買了青春十八車票,計畫回程順道一遊倉敷和岡山後樂園,沒想到這種票轉車要七趟,而且沒有座位,連午餐都站著吃,其中兩趟快車還要補差價,得不償失,真是青春太浪漫才會做這種事,無論如何,至少嘗試過了,無論好壞都能從中學習。
前往四國秘境探訪夢中小屋
寫日本報導十多年,第一次踏上四國的土地,離夢想更進一步。
隨著公路偏離主要幹道深入祖谷峽谷,前兩天協助採訪阿波舞蹈節幹練的四國觀光局近藤先生,手握方向盤表情狐疑。窗外是書中描寫過的景象,綠寶石色澤的蜿蜒河流,如碧玉聳立的阿波石岩壁,蓊鬱森林錯落在稜線上,偶爾出現白色飛瀑。遊客齊聚的葛橋和昨晚住的野溪溫泉旅館屬於西祖谷,進入東祖谷的路上幾乎無車,太陽下山前,車子彎進一個標示釣井火葬場僅容單向通行的小路,在路邊停下,空無一物,西裝筆挺的近藤先生左右張望,對照地址,沿一條小徑往下,看見「冒出幾株青草的茅草屋頂」,走到底,木拉門全拆開的陰暗農舍隱約有一群人,一個穿短褲T恤的棕髮藍眼男人腳踏木屐踱出來,近藤先生如見鬼般驚嚇,無法回應熱誠招呼,他對四國熟門熟路,竟然不知道祖谷的老農舍藏了一群奇怪的「洋鬼子」,他匆匆道別,幾乎可說是落荒而逃,走了。
另一個屋主和志工合力修整
屋主艾力克斯也走了,應該說是半個屋主,如美願所說,目前負責管理的是梅森(Mason Florence),美籍攝影師及自由撰稿人,從他口中,聽到另外半個屋主的故事。一九九三年,來日本兩年的梅森為了採訪長住日本的外國人而認識艾力克斯,那時《消逝的日本――美麗日本的殘像》剛出版叫好又叫座,不懂日文的梅森到一九九六年才看到英文版,深深為書中的桃花源著迷,他根據艾力克斯提供的篪庵地址,千里迢迢跑到祖谷卻找不到,無功而返,但那趟旅行,他看到不少農舍荒廢了,心想,有一天他也想找一間老房子,回歸田園。
隔年,第一次沒回家過聖誕節,梅森患了思鄉病,隨口向艾力克斯提到想在祖谷建立一個「家」,艾力克斯說:「篪庵送你。」聽到這句話,梅森一愣,以為艾力克斯醉了,他怎麼可能會輕易放棄千辛萬苦打造的房子(還剛花了美金十萬元整修屋頂)。
原來經營亞洲骨董生意的艾力克斯打算移民泰國,平常在日本大多以京都一間四百年的天滿宮為據點,篪庵好幾年才來一次。兩人一來一往,認真研究各種可行性,決定一人一半股份,梅森不需要另外出資,只要負責維修已經厚厚積了一層灰的篪庵,這是一個君子協定,奠基於對日本傳統生活的喜愛。
從一九九七年春天開始,四年來,梅森一直在撒錢,花了五萬美金,與陸續加入的志工,一點一滴,把沒水沒電沒廚房的老農舍,整修成保留原貌的現代生活空間。我最喜歡的是地爐,如艾力克斯所說:「太陽落山以後,點起地爐裡的火,點上行燈或蠟燭,於是,被熏陶了幾個世紀的地板、柱子和粗大的房梁漆黑發亮。這親切、有力的黑色光澤,與地爐一起正是這富有生命力的茅草古民家的魅力所在。」
靠近峽谷這一面的木拉門都拆下來了,沒有隔間的屋子日夜都是敞開的,凌晨躺在鋪蓋上向外望,天色山形松樹隨時變換顏色,雲霧瀰漫,就像一幅用色淡雅意境高遠的屏風,天地悠悠,歲月靜好。
以前走山徑四十分鐘才能抵達篪庵,現在開車可及,深山的祖谷也不能免除現代化的影響。梅森提到衝突點:「三十年前,艾力克斯只不過是一個意外闖入祖谷的年輕人,但他因書變得有名,引來很多好奇的人,對鄰居指指點點,拍照,對當地人造成困擾,尤其這裡有避世隱居的傳統,民風保守。」難怪陪梅森到街上辦事時,村民表情怪異,外來者抱持的理想,不一定受歡迎。
體驗傳統農舍的篪庵計畫
村民大多改住現代住宅,少數劃歸為文化財保存下來的農舍僅能入內參觀,沒有主人行住坐臥,失去建築的活力,等梅森整修老屋告一段落,與艾力克斯討論出體驗農舍生活的篪庵計畫(Chiiori Project),不想太商業化,僅用住宿費貼補維修房屋的費用,也不想成立基金會,一方面是成立不易,也怕公開運作會吸引太多人。目前有兩個志工――日本男孩裕樹及美國女孩雪兒,負責打掃接待及料理三餐,之前有一個丹麥人類學者住了一年,英國攝影師半年。
聽美國鄉村音樂,看英文雜誌報紙,辦公室有電腦上網,主人喝酒聊天到半夜,晚睡晚起,一點也不像日本農村,更像是美國背包客棧,這是傳統的日本嗎?還是外國人自以為是的日本?當地人需要外人指導嗎?這些人逆流而上,很有勇氣,但這是最好的方式嗎?到了夢寐以求的桃花源,心中充滿問號。
清晨醒來,離開溫暖被窩走到外面,冷冽寒風撲來,決定走到峽谷底部的溪流。經過一個墓地,杉木林針葉遮住天空,很像不久前看過的電影,擁有靈媒超能力的男子,與一個意外死亡的小男孩交談,氣氛詭異,森林裡,其他被害小孩陸續現身,忽然腳底一滑摔了一跤,烏鴉啊啊大叫,緊緊跟隨的狗奔前跑後,被狗撞了一下,驚魂未定,鼓勇走到熊川的大石上,難得一個人,眺望峽谷。
堅定讀書思考旅行創作的理想
這次來日本,似乎是為了體會「江心靜」三個字的意義。天下之至柔馳騁天下之至剛,柔弱的力量在哪裡?柔弱任人擺布,江水動盪不安如何平靜?獨處看似自由,卻有說不出的煩悶。離開時,看到石上有溪水沖積留下的漩渦紋,忽然領悟,水是沒有形狀的,卻在堅硬石頭留下痕跡,石頭激起水花,卻無法改變水流,投入水中激起的漣漪,一下子就消失了,柔弱如水的力量,在於堅持,時間是最好見證,其他紛擾,只是水花。江水流向是一定的,動盪不安只是表象,只要知道自己方向,假以時日,就會切刻出一條水路,回到故鄉,願為一股清泉,泊泊前行,有溪流加入更能壯大聲勢,值得花時間……
二OO二年八月十六日清晨,想清楚――最理想的生活方式是「讀書、思考、旅行、創作」。前兩者是習慣,像呼吸一樣自然,後兩者是抒發,維持平衡,否則思緒積壓腦中,萬馬奔騰沒有出口,身心就如戰場遭受蹂躪,苦不堪言。生性偏執,一生只想做一件事。曾經在現代舞大師瑪莎葛蘭姆的自傳《血的記憶》看到類似寫照:
「冰島人有句詞語用得好:『命定狂熱』(Doom Eager)。所謂『命定狂熱』是指天生註定要對某樣事物有不計代價不問辛苦的狂熱……藝術家從來不『選擇』他的命運,而是天生註定要對藝術狂熱的。他『被選擇』,被主賦予聖職,而至終生不悔。」
對文學的狂熱無法分心,明知是一條險路,無怨無悔。
從此,維持讀書創作的單純生活,成了隧道出口的光,不論遇到多少十字路口,總是往那個方向前進。二O一五年初回首,當年的理想,滴水穿石,真的在現實鑿穿了一條水道,如魚得水。
十多年後終於寫出秘境老屋的探訪
這是一篇姍姍遲來的文章,本以為旅程結束就會完成,答應梅森透過文章號召台灣年輕人參與篪庵計畫。但時光流逝,明明看到那個高度卻無法企及,沉甸甸的,壓在心頭,愧疚隨之加深。終於,完成十四本書後,有能力回頭檢視,翻出日記――到篪庵第一晚是哭著入睡的,旅伴輕易把萬般珍惜的茶器送給不識貨的人。如今,怎麼也想不起來那是誰送的什麼東西,時間自然淘洗記憶。
在人生轉捩點遇到美願,她送的書冥冥之中指引了一條通往未來的路,她知道我和存青、艾立克斯、梅森追求相同的美學,為了建立東方文化的心靈家園,不計代價。
十多年後召喚早已灰飛煙滅的時光,人事全非。曾經到曼谷探訪梅森和他開咖啡館的台灣女友,不知何故,二OO七年梅森離開篪庵,定居泰國。半個屋主艾力克斯回來,二OO五年以「The Chiiori Project」正式登記非營利組織,二OO七年更名為「箎庵信託」。以祖谷為基地,舉辦農村體驗活動,篪庵如諾亞方舟,承載正在逐漸消逝的深邃文化。艾力克斯也在京都創立「庵町家」,向大眾募款買下老舊町屋,重新整修,提供旅客住宿體驗京都生活,透過旅遊業讓町屋再生。台南老屋欣力的謝宅,當初就是借鏡庵町家,上個月到京都,特地在「松庵」,距離二條城一百公尺的俵屋,住了一星期,果然體會到維持千年的京都日常,時光悠緩的生活,餘味無窮。
這個故事還沒有完,美國小男孩建造城堡的夢,一九七三年在日本生根,而我和旅伴存青二OO二年從篪庵帶回來的「種子」,落實為超過一千多場校園巡迴演講,八十萬字書寫,逐漸明白――年輕的旅行是加法,想要擁有更多,去更多的地方,交更多的朋友,走過千山萬水,才明白人的時間有限,重要的是珍惜緣份,一杯茶,一起仰望天空的人,都不是憑空得來的。
2014年,在跨界藝術,舉辦第一次水墨個展前夕,想起我很喜歡的一首披頭四的歌”Let it be”中的歌詞:
“There will be an answer, let it be.” ( 總會有個理由,順其自然吧!)
【精彩完結篇】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