颱風逼近,五葉松林圖生成
山陀兒颱風在恆春外海,徘徊。
第一次見到十六世紀日本畫家長谷川等伯的〈松林圖〉屏風,在東京國立博物館,從此,在那片松林迷霧中,徘徊。
籠罩在濃霧中的松,若隱若現,對一般人來說,只是美術館昏暗燈光下的古畫,遙遠而陌生,卻是我生活創作的日常風景。
抱雲齋山居位於台灣中部海拔六百公尺的山林,得天獨厚,只要一夜雨,山腳下大甲溪的水氣凝聚起來,雲霧從溪谷升起,飄移,流入山谷蔓延成海,或是侵入到庭院,在四層樓高的五葉松林間嬉戲,忽隱忽現。
為了更大的作畫空間,近年移居這片龍神(客家土地公)眷顧的土地,浸淫陰晴晨昏中,身體對大自然的感受變得纖細敏銳,尤其霧氣迷漫的五葉松林,有一股芬多精與水霧混合的觸感,籠罩在肌膚上,舒爽療癒,眺望雲海上如仙島的群峰,塵世沾染的煩惱焦慮,瞬間消失。
看到〈松林圖〉那一刻,心醉神迷,山林生活累積的豐富體驗,經歷了——存在主義心理分析學家羅洛梅所說的「創造性的交會」,某一刻,藝術家遇到了想要描繪的風景,看著它,從這個角度和那個角度進行觀察,抽離物象之外,與內在的觀念交會。〈松林圖〉為長久思考的議題-如何在數位時代創造現代人被剝奪的沈思冥想空間,提供了鮮明又生氣勃勃的形式。
那個神奇的瞬間,創造性交會的強度超越了主觀體驗與客觀現實的二分,誕生了象徵的新意義。
然而,交會同時也產生了恐懼和戰慄,藝術家永恆的焦慮——如何把心中的想像生動地表現出來,充滿未知,站在這個「被選擇」的旅程起點,不知何去何從。
從1970年以來,當代水墨藝術歷經半世紀的發展,不限於傳統的水墨媒介,融合了油畫、雕塑、裝置等多種形式,反映文化認同與地域變遷,水墨藝術的當代性涉及材質、意境及文化身份的多重考量,藝術家透過創作思考當代水墨在當代文化語境中的定位。
近三年完成〈失聲畫眉之歌〉水墨長卷三部曲,從黑白幽微到色彩奔放的史詩架構,原創的流淌性線條、放射性圖案、工業網絡以及書寫性筆觸,演繹私密的心靈圖像。
〈失聲畫眉之歌〉水墨裝置作品進一步結合水墨長卷三部曲、文本和舞台,顛覆現代明亮展廳,解構傳統的長卷,在黑暗舞台中創造主觀、旁觀、客觀與全景多重視角的觀看方式,探索社群媒體的集體窺探介入個人隱私的議題。
這件作品需要較大的展覽空間,獲得台灣美術新貌獎,有機會把構想付之實現,開展第一天,遇到一個來自盧森堡的德裔工程師,看他認真看展。
「你知道看展可以用手機照明嗎?」
「也不需要,就像台中有白天和夜晚。」
「你覺得這件作品有什麼不同?」
「平常的畫,就是瀏覽,一直往前走,但這件作品會讓我來回走好幾次,用不同的方式看畫。這件作品的互動性很強。」
舞台的特殊設計,把觀看的主動權交給觀眾,觀看的角度、距離、範圍和亮度,都是由觀眾決定的,展前一直苦思要怎麼寫作品說明,才能讓觀眾理解多重觀看方式,沒想到不懂中文,看不懂說明的外國觀眾,深刻瞭解作品。
兩個月的展期,透過作品與不同的人交會,交會的強度不輸創作,一場場盛大的煙火。
結束,精疲力盡,回到山居,繼續工作。
創作的動力熊熊燃燒,在畫室地板上把紙鋪滿,俯瞰一張紙的浩瀚宇宙,透過筆墨撞擊,思考我與世界的關係,用作品與世界的無意義和寂靜對抗,直到世界產生意義,寂靜得到回應,非存在成為存在,這個認識世界的過程,不是透過文本詮釋或哲學論證,而是直接認識,就像一個人認識嘴邊的蘋果一樣。
「松林圖」的迷霧依然高懸夜空,如北極星,望之明亮卻遙不可及。
漫長道路上,持續創作,培養當代水墨技法的手感,臨摹字帖,掌握運筆能力,讀書看展,大量吸收前人的智慧⋯⋯一場不知道何時抵達的馬拉松,偶而休息一下,繼續跑⋯⋯跑到忘了天上的星,地上的松林⋯⋯
今天在畫扇面的最後階段,遠山的山頭,用庭院的五葉松樹自製的松針筆,一筆下去,霧氣朦朧的樹梢浮現,接連加了幾筆,小小的畫面,盤踞心頭多年的松林圖,出現了一絲影子,若有所悟,趕緊拿出一張空白的扇面,捕捉剎那的靈光,一閃。
看了一眼窗外,無風,新聞報導,目前山陀兒的最大陣風每小時 209 公里,相當於 17 級風,建議山區居民儘速撤離。
低頭,心手相連,如有神助,整個人是一台心靈的列表機,以充滿力道的筆觸和墨的濃淡乾濕,表達雲霧中若隱若現的松林,松林底下幾道黑線,如信筆塗鴉,又像是松針,遠一點看,一望無盡的松林躍然紙上,可以感受到霧氣飄移,光線的流動,風沙沙吹過,甚至是潮濕的空氣⋯⋯
十年前從文學跨界藝術,就像一個走進糖果屋的小孩,興高采烈,總是用最斑斕最絢麗的色彩,畫室裡面中西畫材都有,水墨、膠彩、粉彩、壓克力、水彩、油畫、油漆和噴漆,非科班,沒有傳統的包袱,作畫不擇手段,通通拿來就用,憑直覺揮灑心中的意象,很快發展出有獨特風格的海洋心象作品,一發不可收拾。
「要開始用減法。」2021年4月在大墩文化中心舉辦「記憶維度創作展」時,有師長提醒,當時無法理解。
此刻,看著畫中的松林,黑白單純色調,明白如何用最少的筆觸,產生最大的藝術效果,就像冬天濃霧瀰漫,遠方的中橫,對面的新社,連近在咫尺的地標南洋杉都看不見了,世界彷彿靜止,冰冷的溫度,永恆的孤寂,難以言喻的生命體驗。
少即是多,有表情的線條,充份的留白,就像華語模糊邏輯定義不明確的字義與文法,為內在超越的東方哲學提供多元解讀自我感悟的空間。
藝術家的使命是以直接當下的途徑,展現新形式與新象徵。颱風逼近,五葉松林圖生成。
天色將暗,要下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