溪聲山色 饗應不盡——關於心靜的微言絮語 | 作家‧出版人 吳繼文
華麗變身的見證人
偶然游目四顧,發現身邊多是難以定位的友人(用白話說,就是怪人),想想或許首先自己就是異形級怪物吧。
心靜也是這樣的友人之一。所以見怪不怪當年在南歐的旅途上一認識即論交以至於今,因此也成為心靜這十幾年來華麗變身的見證人之一。
然而相對於我就像旅行家(Voyager) 星際飛行器一樣,總能夠(幸運地)在適當時候借力使力加速改變航道,愛做夢卻敏感孱弱(典型文青範)的心靜則不然,為了掙脫這個格格不入的世界、自由呼吸,其歷程之斑斑淚跡教人心疼。不過這世界給她的豐饒回報,也是大不可思議超乎想像。
純真如孩童的好奇心
我想,或許這是來自心靜那無比純真的本質——永遠以孩童充滿好奇的眼光興味盎然地探索身邊的一切:因為好奇,你總是有所發現,又因為如此興味盎然,所以總有用不完的學習能量。在同樣純真的波赫士(Jorge Luis Borges) 眼中,世上每件事都是第一次,任何人「當他擁抱一個女子他就是亞當……當他在黑暗中點燃一支火柴即是火的發現者」,這首詩叫做〈快樂〉。心靜就是一個很容易快樂也不吝散播快樂的人。
如果你沒辦法這樣與世界素面相見,則森羅萬象就好像兀自開在深山幽谷的一朵花,與你無關,花和你的心將「同歸於寂」(王陽明語),能夠與你此刻生命呼應的美感或意義都無從生發,唯有當你打開心眼,「則此花顏色一時明白起來」(同上)。美不總是客觀的存在(並非每個人都覺得達芬奇的〈蒙娜麗莎〉美),它等待你的發現,創造其獨特的價值與意義。
愛沙尼亞神秘極簡主義作曲家佩爾特(Arvo Pärt) 也是一個純真好奇的善財童子,有一天他走在路上遇到認識的小販,突然促狹地問道:「告訴我怎樣才能寫出一首好曲子?」小販隨口答道:「你要愛你的每一個音符。」然後相視一笑。
既有生命時空的深度又輕盈喜樂
心靜的美感世界即肇建於此——愛每個字、一筆一劃,心馳眼前的光,也神迷於幽蔭暗影;又因為她通過大量閱讀加上萬里行腳的積累,啐啄同時,於是激蕩而為自成一格的創作路數,不管是詩或遊記、書法或水墨,既有生命、時空的深度,又充滿輕盈的喜樂。
純真同時也會不斷召喚出生命中的貴人(複雜則容易發出錯誤頻譜),小樹即是心靜最重要的貴人。當年要不是已經在阿拉斯加踏上夢想之路的小樹一通電話,誰知道那個正載沉載浮於現實生活靈薄獄(Limbo) 的心靜還能繼續呼吸多久;之後則是我們都熟知的單車少女奇幻之旅了。於是一加一大於二,自然而然形成一個又一個明亮而溫暖、不斷擴展的、美善的迴圈,十方三世、無際無邊。
命定狂熱創作常過度燃燒
然而樂於分享的心靜也常在自己「命定狂熱」(doom-eager)的創作癡迷狀態中過度燃燒,導致心身俱焚,頗令人擔憂。倒是今年五月的京都旅次上,她在臉書寫道:一個多星期看掛軸,選購畫冊、畫材、裝裱布等藝術見學,昨晚到書店,熟悉的書環繞,出版社的名字、作家的名字,從小深愛的秘密花園,有書就是天堂,願意一生投入的戰場,忽然,有一種闊別已久的感覺,所有的苦都忘了,無限懷念,沒有任何別的可以取代那股激情,盲目的愛,所有事都只是手段,文學才是目的,滄海桑田,人生就只如初見。繞了一圈,拋下執著,隨心自然,不設限,就不會有一事無成的焦慮,回到純粹,一個痴心的讀者,一個認真的作者,這樣就夠了,且笑且行,慢比快重要,健康比一時得失重要,保持優雅,生活,工作……如魚得水。
是的,少就是多,保持優雅。看了這段深度自省的話,視一切「只如初見」(納蘭性德語),教人相信她必能自我療癒,回歸適當的平衡之道(儘管常不自覺又被她摻攪成恐怖平衡!)。如其有心,溪聲山色都是悟道契機;只要有愛,正如心靜和我都喜歡的素樸陶藝家河井寬次郎晚年所說的,這世界就會像個慷慨的主人,源源不斷地提供你所需要的一切,生命即是一席目不暇接、「饗應不盡」的豐盛歡宴,「除此之外,」他說,「你還上哪兒尋找寂光淨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