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藏雙騎行 | 雪域花開之後
交稿意猶未竟
2008年10月從青藏旅行回來,寫了一萬字的《雪域花開》稿子給《經典》雜誌。
有一天,忽然接到一通電話,慈濟的蔡師姐打來的,她說:「我看到12月的經典雜誌,你們的人生境界又不同了,那個笑容,真的是花開耶……」她的聲音透露著無法抑止的興奮,滔滔不絕地訴說她如何無意中看到那製作精美圖文並茂的文章,翻閱細讀的震撼感。
事實上,在寫稿期間,該做的功課都做了,還是難以下筆,不得不向王志宏總編坦承:「感覺帶了很多禮物回來,西藏卻在我的文字無法企及的高度。」道高一尺,魔高一丈,素有「西藏專家」之稱的總編溫柔督促,只能硬著頭皮努力,截稿最後三天不眠不休,就像畫素描,無法思考,就是奮力的畫,畫完,自覺只描繪了粗略的輪廓,不免心虛。
交稿之後,思緒在空中飄蕩,找不到落地點,似乎需要更長的時間沉澱,也許,等到明年九月,真正開始動筆寫書,那時,會比較清楚。
此時,接到一位好友來信,他說:
你們完成的旅行,尤其青藏這一段,其實比較像夢,而夢是無法完整描繪的,所以先擱著不寫也好;但它會自己來找你,在許多安靜的日日夜夜。它已經成為你內在淨土的重要組成,而這淨土讓我們對外面相對喧嚷的世界不免感到哀傷,但也終會釋然。哀傷,是因為疼惜;釋然,因為那也是我們無法割捨的一部份。所以我們的責任就是讓自己更好,於是我們所屬的那個全部或許會更好一點。
一遍遍地重看,每一個字都深深打中心坎,不,該說像從內心深處湧出,我說不清的,他卻像鏡頭一樣精確再現,難怪《幽夢影》的作者張潮說,天下有一人知己,可以不恨,每個人都有盲點,真正的朋友,卻能一針見血,讓人看清自己的侷限,脫繭而出。
這十年來,把旅行當做人生必修的學分,每次結束三到六個月的旅程,帶回滿滿的感動,迫不及待與人分享,透過交談、文字、網站、演講、課程各種方式,竭盡一己之力,奮力擴大影響力半徑,力有未逮才會罷休,喧喧擾擾,總得忙上好一陣子,等到下次出發。
青藏歸來走向內心
這次回來,心情卻截然不同─「隱心而後動,謗議庸何傷?無使名過實,守愚聖所藏。」在做任何事情之前,先求內心的安適,才會行動,一動不如一靜,何必在意別人的議論呢?重要的是不要讓虛名超過真實,不賣弄聰明才智,才是聖人之道。
因此,在原來答應的行程外,謝絕外界邀約,除了和親朋好友敘舊,幾乎都是靜靜地生活,重整家具,養貓蒔草,讀書寫作,喝茶養生,平凡而寧靜。
出乎意料之外,迴響卻如浪潮一樣洶湧,十年來深耕校園,加上多年貫徹簡樸生活,在不景氣狂潮中,從容自在。Vicky依然講同樣的話,夢想,慢活,關懷,環保,以前景氣時人人忙著賺錢,無暇健身,無法停下腳步思考,現在,單車卻熱賣到缺貨,單車旅行變成熱門關鍵字,老師和學生聽完演講後,寄來長篇大論的心得分享,靜觀局勢,在一個患了集體憂鬱症的島嶼,她只能盡力,救一個是一個了。
突破得失心
而我出身在眼高手低的中文系,在無數古聖先賢的目光中,以厚積薄發的標準自我要求,瘋狂地吸收,卻惜字如金,寫得很少,這次到拉薩,感覺到整個人「空」了,拋開一切的知識及束縛,什麼都可以寫了,以前寫稿很煎熬,很痛苦,就像在沼澤地上匍匐前進,忽然之間,擁有一雙翅膀,可以自由飛翔,盡情享受創作的喜悅,就像見證創世紀的奇蹟,樂不可支。
昨日夜讀,讀到印度靈性大師奧修說:「種一個想法,得到一個行動:種一個行動,得到一個習慣:種一個習慣,得到一種性格:種一個性格,得到一個命運。什麼都不種,得到靜心或愛。」。
什麼都不種,什麼─都─不─種,靈光一閃,這就是這次到西藏最大的收穫。
解開文字的束縛
十年的追尋,在路上。
對世界的好奇心?對自己的承諾?浪漫的夢想?隨順因緣?在起點堅定不移的理由,在無止盡的公路上,面對體力和毅力的極限,逐漸失去了形貌,變得輕飄飄地,隨風遠去。
人生識字憂患始,開始懂得文字,原來渾然天成的天性,開始受到文明的雕塑,一刀兩刀,逐漸出現了清楚的個性,卻失去了原來的可能性,開放變成封閉,只要看一張嬰兒的臉和一張大人的臉,你就會明白其中的差別,嬰兒的臉純真,大人的臉上多了自尊、慾望、野心、得失、貪婪、討好……
懂得文字,陷入一個廣大的世界,從此,苦苦追求,目眩神移,常常分不清現實和虛幻的界線,恨不能看更多的書,了解更多的知識,如中鴉片癮,片刻無法分離,寫了二十五年的日記,算是減輕症狀的療程,治標不治本,成效有限。
這段旅行,日記寫得愈來愈少,空白,愈來愈多的空白。
思緒愈來愈少,最後一段,心靈像是高原的天空,不可思議地透明,沒有思考,沒有情緒,沒有衝向終點的渴望,單單感受到自己的存在,外在的名聲、金錢、地位、責任、理想,通通消失了,唯有此刻的呼吸,活著,如此真切,喜悅源源不斷湧出,衝開文字的迷障,回到最單純的最初,早已遺忘的童真。
抵達唐古拉山口
雪山,白色曼陀羅,一路延伸到遠方。
經過十多個小時與惡劣天氣的搏鬥,傍晚八點才抵達唐古拉山山口,聽從上天的安排,借宿在唯一的帳棚裡,和兼賣犛牛酸奶和雪蓮花茶的老牧民討價還價,高價得到一張藏式羊毛毯沙發棲身,天色一暗,天寒地凍,大家都躲進溫暖的帳篷,牧民媽媽利用犛牛糞燃燒的鐵皮爐煮羊肉面片,牧民爸爸手上拿著高達一公尺的轉經輪喃喃唸經,兩個小孩子在沙發間跳來跳去,借了熱水,吃完泡麵,疲憊到了極點的我們縮在睡袋和毯子裡,很快就沉沉睡去。
晚上,下了一夜的雪,深感有地方棲身的幸運,清晨,走出帳篷,極目所見都變成《雪山飛狐》的銀色世界,這是待在山口一宿才能看到的景象吧,另一個當倉庫的帳棚被雪壓倒了,白色草原上的牧民帶著犛牛緩緩移動,他們要往低處遷徙了。
帳篷教小孩認字
刷完牙,頃刻,暴風雪來襲,天地變色,視線所及只到方圓十公尺的距離,這種天氣騎車太危險了,只好回到帳篷內。忍不住又拿出日記奮筆直書,刷刷地寫了七八頁,偶然抬頭,看到全部的人敬畏地看著我,牧區幫工問:
「她在寫什麼?」「寫日記。」Vicky的回答似乎無法解惑,他們依然用看喇嘛抄經的崇敬注視著我。
寫完日記,為了打發時間,發明一個認字遊戲與小男孩玩,教他寫阿拉伯數字,藏巴拉,他的名字在藏語是財神的意思。不料,三歲的他卻表現出難以想像的耐性和學習熱誠,他握筆危顫顫地模仿,歪七扭八的字跡,像外星人的符號,難以了解,他卻緊抓住我用牧民媽媽小刀削的鉛筆,專心練習。
快到中午,看天氣沒有好轉跡象,我們存糧不夠,必須下山,正在考慮是否要攔車到安多,經過山口的車,看到惡劣天氣,什麼也看不到,都是匆匆而過。此時,藏巴拉和一歲多拖著兩道鼻涕的岡拉梅朵(藏語雪蓮花的意思),在父母授意下,無畏嚴寒,跑到外面,向開車經過的遊客乞討,不久,他帶回一張百元鈔和壹元鈔,他熟練地把百元鈔交給爸爸,壹元鈔交給媽媽換得兩包泡麵,我趁機指給他看,鈔票上的數字,就是我昨晚教他的,他張大眼睛,就像失明失聰的海倫凱勒學會第一個字「水」,彷如在漫漫長夜看到了光明,他恍然大悟的表情,至今難以忘懷。
風雪中面對童年
過了中午,看情況危急,我們決定站在外面的寒風中守候,終於,有一台修路的小貨卡司機願意幫忙,我們馬上手忙腳亂地搬運單車,帳篷內的人匆匆提著我們的行李跑出來,我從另一邊跳上車,藏巴拉衝過來握住正要上車Vicky的手,臉上帶著感謝和不捨,整個人彎成弓型,像要抓住一個飛走的風箏─從此不再出現的過客。以他的成長環境,從小就要為家庭付出,才能得到溫飽,不知道是否有受教育的機會。
回頭遠望風雪中孤伶伶的他,他就像是幼年的我,渴望抓住一切學習的機會。父母經營小餐館,維持一家生計,身為長女,在我的個頭搆不到洗手台時,就會墊著板凳洗碗,嗜讀的小說藏在樓梯間,趁客人少的空檔匆匆翻一兩頁,速讀,或是月考溫書假不用幫忙,快速唸完考試範圍,在課本下面壓著長篇偷看,熱愛閱讀,沒有自己的時間,大概是學生時代最大的痛苦吧。
看他對於一個早上的認字,如此珍惜,似乎無意中為他打開了一扇門,不知道會帶他到哪裡去?
一無所求的愛
離開安多再次上路,道路柔腸寸斷,很多路段都在修路,在崎嶇泥濘的道路上,回到無思無感的狀態,全然地放鬆,純粹的快樂,不快樂的理由有千百個,快樂的理由卻只有一個─存在─天上的雲,變幻莫測,地上的花,嬌顏盛開,山頭的雪,高原的水,這些都是包含我身處其中的世界,這不是一個奇蹟嗎?
什麼都不種,整個人是開放的,做什麼都可以,不做什麼也都可以,天空只是一個舞台,人來人往,人事物的遇合,都是偶然,以前的激情,恍如隔世,此時,以全新的眼光,看待自己,自己是一個開放性的存在,可以這樣,也可以那樣,沒什麼是不可改變的。
當真正的喜悅來臨,對這個世界充滿了愛,愛,這個被慾望切割到失去原來面貌的字,依然充滿能量,就像植物追逐陽光,人追逐著愛,通往愛的道路崎嶇漫長,但是,如果忘了對愛的追求,回到自身的存在,自然而然,你變成一個充滿喜悅付出愛的人,雖然你渾然不覺,愛,如此簡單。
─這就是這次旅程帶回來的禮物。
十年的追尋,已經到了盡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