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心靜 當代藝術 CHIANG HSIN-CHING Contemporary Ar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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米蘭昆德拉的召喚:追尋創作自由

1

一連串的偶然通往一個必然。 

下山前,小樹因確診留在山居隔離,我獨自回市區的抱雲齋。行程緊湊,趁一點空檔在住家附近閒逛,發現很多新開小店,刻意保持老洋房的樣子,幾盆綠色植物,手寫招牌,舊料木作的質感等等,看不出來賣什麼的,充滿好奇在門外張望,就像在旅途上,一個人四處走,沒有既定路線,充滿探索的快樂。

彙集百萬人的都會生活充滿各種可能,總是有新鮮事物,即將離開,平凡的街道染上一層淡淡的昏黃光圈。

三年前為了更大的作畫空間,毅然把畫室移到東勢,從此往返台中和東勢,如陀螺一樣旋轉,疲於奔命,天亮天黑,連看一眼風景都是道德問題,偶然看了米蘭昆德拉的紀錄片,作家迴盪在光影中的哲學思辨,一路在心中迴響-想要回到創作源頭-寫作,為了這個素樸的渴望,需要徹底改變。

從兩地居變成山居以後,到台中就變成「進城」了。在台中出生成長,大學到台北七年又回台中,除了短期移居白河以外,一直在都市生活,對都市的便利和刺激,習以為常,忽然發現即將失去,不免徘徊留戀。

工作一周,昨天回到山居,晚上九點眼睛就睜不開,沈沈睡去,五點「自然醒」,四處遊蕩,種在汽油桶的曼陀羅開花,石榴結實累累,咖啡也結果了。小樹花了一週拔草、剪枝,草木蔓生的庭院煥然一新,一山的蟬聲大聲叫好。

在露台寫作,上午天氣晴朗,熱氣蒸騰,下午起霧,一下子天空佈滿灰雲,只剩新社方向一抹天光,沒多久大雨滂沱,閃電交加,雷聲如巨砲連番轟炸,嚇得人捂耳,露台有兩處漏水了,山林天氣瞬息萬變,浸淫其中的戲劇性變化,是在都市體會不到的。

斷捨離,如卸下綁在腳上的鉛球,整個人輕鬆起來,不論在都市或山居,心情輕鬆,感知變得敏銳,與周圍的環境深刻互動,在時間之流中如魚得水,工作效率驚人,不必再拿皮鞭怒吼,也不用拿胡蘿蔔勸誘,自然而然,順勢而為。

 此時,看見《愛的藝術》作者佛洛姆說,他終生都把早上時光用於不能賺錢的活動,讀書和安靜思考——我也一樣!還要加上寫作,寫作是整理思緒的方式,我思故我在。

路邊採擷的曼陀羅開花了,山居生活充滿驚喜

2

這是第一個偶然,這個偶然累積了一輩子。 

晚上,獨自走到露台,坐在躺椅上,眼前新社的燈火如鑽灑落,一旁的五葉松樹暗影是令人安心的龐大存在。

日本赤蛙熟悉的暗啞叫聲在左側響起,為什麼不是在右邊的蓮花缸,牠找到新家了嗎?不知名昆蟲組成的夜間交響樂,遠處的稜角鴞「悟!悟!」呼喊,一隻蛾迎著屋內的光四處衝撞,翅膀煽動的聲音清晰可聞。

「萬籟」盈耳,奔跑的心暫停。想想,搬到山居三年來第一次在露台發呆,平常不是工作、讀書就是學英文,總有那麼多緊急的事要做。「跨界」聽起來浪漫,背後是不計代價的付出。不久前,有位也是文學跨界藝術的前輩說,他文學七十分,藝術六十分,加起來就一百三十分了,看他輕鬆瀟灑,當時我直覺回答,文學一百分,藝術也要一百分。 

現在想來,我的一百分需要一百二十分的努力,一向逼迫自己到臨界點。《過度努力》一書說到,每個過度努力的人,都是靈魂受創、傷痕累累的大人⋯⋯總是不停歇地往前衝刺,恐懼一停下來,就不夠有用、不夠好、不夠優秀。

努力似乎是我逃離困境的方法,十九歲離家以後,就一直在懸崖邊上,不跳過去就會墜落,尤其在藝術領域,「想做」和「能做」之間是巨大的鴻溝,沒做出來之前,外界無法了解,低頭狂奔。

現在往回看,從文學跨界藝術這十年簡直是奇蹟,有小樹全力支援,感謝老師和前輩們無私指導,押上所有資源,每每在冰川快要融化前,往前跑,差一點點就要落海了,遺傳了父親賭徒的性格,過了一關又一關。

可以停下來了嗎?山羌的叫聲響起,平常像是狗叫,今天卻像是火車汽笛的聲音,特別響亮,曾經在山徑看過山羌,長得像鹿,溫馴可愛,愛吃姑婆芋,夜間移動卻總是大喊大叫,壯大聲勢,掩飾內心的恐懼。

也許我「過度努力」也是一種掩飾,掩飾內心的恐懼,早已不是容易受傷的小孩了,也理解好不好不是被愛的標準,內化在身體的恐慌,需要一步步鬆綁。

夜深了,溫柔的夜。

溫柔的夜,撫慰疲累的身心。

第二個偶然,這個偶然是突發的,卻是關鍵。

最近不知道為什麼,在高壓忙碌的空檔,開始一部接著一部看米蘭昆德拉的小說和評論,去年放在書架上,忘了怎麼來的,沈浸在荒謬卻又無比真實的劇情,探問一個又一個哲學式本質問題,忽然,看到米蘭昆德拉的紀錄片要在台灣上映的消息。

 靈光一閃,怎麼會這麼巧?

 榮格提出「同步性」,意指無法透過因果關係解釋的巧合,某一種心靈狀態(Psychic state)與一件或者多於一件的外界事件同時發生,這些外界事件對於當事人來說具有主觀上的意義。

 二十多年前,因電影《布拉格的春天》認識米蘭昆德拉,很喜歡那部原著小說《不可承受之輕》,但他從此不讓任何作品改編成電影,因他認為電影淺化和窄化了他的作品。

對於一個一九八五年以後就不再接受採訪,隱身在作品之後的作家,這部紀錄片是個大大的驚喜,透過與作家熟識的親朋好友與生活地點的實地探訪,看到作品誕生之外的創作思路。

原來米蘭昆德拉的父親是音樂家,作曲家楊納傑克的學生,他自己從小學鋼琴和作曲,難怪《生命中不可承受之輕》中托馬斯開玩笑向瑞士同事哼著貝多芬最後的弦樂四重奏「非如此不可!非如此不可!」,傳達為了特麗莎回捷克的決心。

那段音樂在我每次面臨十字路口,都會響起,而書中四個主角的人生就像弦樂四重奏,對位交錯,共同演繹人生的悲喜。

紀錄片中,米蘭昆德拉認為這是愛情小說,不是政治小說,有的愛,比死亡重要⋯⋯看過其他小說和紀錄片才明白他的心情,改編電影的敘事把他窄化成政治異議分子,他的思想光譜宏大多了。

特別是他在小說《緩慢》以三個不同年代同一地點交織的故事探討速度,其中有一段談到:

「這些事來得有點莽撞。我們感覺到我們的錯⋯⋯太炙烈了,我們不夠細緻。我們向高潮奔去,卻錯失了之前的所有快樂。」在那籠罩T夫人和騎士身畔的神奇夜晚裡,在流過他們腳邊的潺潺河水裡,在他們的愛撫和親吻裡,在這片寂靜裡,在這片緩慢和這片美好之中,笑聲輕盪著。

那是十八世紀的緩慢,對二十一世紀來說,就像泛黃的報紙堆,無人理睬,分秒必爭的數位時代,如何奪回時間的主控權呢?

昆德拉透過小說思考,他也思考小說。

常聽人說,小說已窮盡一切的可能性了。我的想法恰恰相反,在小說四百年的歷史裡,小說漏失了諸多可能性:小說仍然留下許多我們不曾探索過的盛大場景、許多被我們遺忘的途徑、許多人們未曾理解的召喚。

蘇俄入侵捷克,米蘭昆德拉流亡法國,失去捷克讀者,他不僅跨越語言的障礙,改用法語寫作,為了忠實原作,甚至大花力氣把捷克語寫成的小說譯成法文,他是小說忠實的僕人,兢兢業業。

受到巨大衝擊,自我反思,現在,後有追兵(母女情結的陰影)消除後,也調整依賴心,與白手起家的伴侶各自獨立,又有合作默契,最後,下了提早退休的決心,解決所有外在因素的干擾,明白接下來是創作的黃金時期。

有人是早慧,提筆就老,我是老來提筆,不問得失,不計代價,直到最後一刻。

決定退休,人生似乎到了另一個階段,可以慢下來,依據自已的步調,往前走。

要發展興趣很容易,要把興趣當專業維生非常困難。

跨界藝術前,我是台灣少數能夠把寫作當作專業的人,出身中文系,在微薄稿費和版稅的現實中,幾乎什麼都做,寫專欄演講經營網站辦活動周邊商品獨立出版⋯⋯用創業的精神經營品牌,十多年來與時俱進,隨時調整,就像雲門,才能夠維持一個作家的生活方式。

在作家生涯什麼苦都吃過,跨到藝術有相當的耐壓性和經驗,但藝術家創作的成本更高,專業門檻也是,沒有相關背景,壓力山大,完全沒有休息的餘裕。

在藝術領域衝了十年,如果要回頭把寶貴時間花在不能馬上有收入的文學,必須盤整資源,縮小規模,沒有時間或經濟壓力,才能全心全意享受創作和心靈自由,出書或辦展變成次要的。

回顧人生每次努力到可以累積大量數字的時候,我會重新檢視,歸零,再開始,天下沒有白吃的午餐,有所取捨,才能像大冠鳩——展翅高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