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庭療癒之三:時間中等待玫瑰
謝謝你在時間的縫隙捎來魚雁,雙手接住,小心翼翼打開。
把傷口變成玫瑰
你說,我把傷口變成玫瑰,讓我想到「時間中等待玫瑰」,原意是透過投資賺得時間複利,但在無可救藥的詩心中,卻轉化成一個永恆的象徵。蘇東坡說「人生識字憂患始」,我只要翻開書頁就渾然忘我,超乎常人的專注力,讓我從小活在平行時空,就像雙語環境,敏銳的感受和豐富的記憶互相加乘,累積了滿滿的感知經驗,口拙,說不出來,在小學就知道,這輩子只想做一件事,寫作,相信有一天在文學花園會長出獨一無二的玫瑰,這份相信,支持我在荊棘滿布的路上,赤足前行。
你看了《飛行的姿態》說「很感動,自我覺察而破繭而出」,稱讚我有文字駕馭能力,表達的非常好,其實,那文字是新的,以前很努力,字字斟酌,卻像被捆綁,無法讓文字自由,學生時代,寫完一篇文章要生病一個月,開始出書,交稿最後一個星期往往不眠不休,交給編輯台還在大幅修改,有一次,還被總編輯趕出來。
從身體湧出來的文字
這段時間的對話,療癒了隱忍在潛意識深處的原生家庭創傷,媽媽的魔咒解除。第一次感覺到,文字與我合而為一,寫字時毫不費力,自然而然從我的身體,從我的心裡面湧出來,覺得很自由,這是從來沒有過的經驗。
你說,你以前透過寫很多字和說很多話來表達,現在,沒有特別的意識,自然流露,不需要寫作和畫畫,就達到大圓滿的境界,人生越來越自在,你希望有一天我也會到達這樣的狀態。
目前沒有辦法想像,一直覺得文字是我來到這個世界的使命,就像一朵玫瑰來到這個世界就是要開花,有沒有人看到,無所謂,可是它開過,使命就完成。以前很痛苦,文字卡住,沒辦法自然綻放,認為自己不夠努力,拼命看書拼命學習,愈緊繃愈寫不出來⋯⋯現在,好不容易來到心無罣礙的階段,想好好珍惜當下。
因藝術結緣,你的傾聽與對話,卻讓我回到文學的懷抱,這八年拼命看藝術和哲學專書,彌補非科班理論的不足,最近回頭看文學的書,啊,就像回到久違的故鄉,文學語言建構的世界是永恆的心靈家園,用母語說話,而不是如同外國語的視覺語言,輕鬆自在。
整合文學與藝術
你聽了以後說,我的文字不只有生命,還有靈魂;而我的畫作壯闊無邊際,直觀,可以感受到細膩的情緒,讓人變得更溫柔,各有特點。
你我好像有某種奇妙的連結,最近剛好走到這個點,與媽媽和解以後,我兩個分裂的部分,開始整合在一起了。
最近到花蓮拜訪老朋友,好幾年沒見了,他提醒我,文字的力量非常強大,可以讓大家清楚明白很多事,我以前用一般人容易接受的旅行故事,推廣全球關懷、環保理念和人和人之間的善意等觀念,叫好又叫座。
他說,我認真畫畫,但一般人如果沒有受過訓練,難以理解。
策展介入社會實踐
我說今年的目標是以策展介入社會實踐,讓作品走出美術館,特地到雲林故事館和竹青庭人文空間辦展,前者是日式古蹟,後者是地方創生餐廳,都在鄉下,我做了一個裝置,紀念我的阿媽,她對我非常好,可惜在我十四歲就過世了,沒辦法回報她,我佈置一個茶席,茶器都是親手繪的青花瓷,為阿媽奉茶,分享美好的生活。
布展盡量利用空間,讓整個空間變成展覽的一部分,達到非常好的效果,體驗茶席的人,透過儀式碰觸到自己生命的深刻記憶,與生命中重要的人對話,這些觀眾平常沒有機會接觸藝術,逛古蹟或吃飯無意中走入展間,往往有強烈的感受,記得有個瑜伽老師走到餐廳角落,發現是展覽,整場佈置可以讓人靜下心來,他慢慢看,最後在茶席前坐下,望向窗外,全身起雞皮疙瘩。
我也當場用台語念寫給阿嬤的信,文本與藝術結合,老友聽了以後,直說這可以連結生命教育,又可以連結茶道,有很多可能性。
以美供養天地
怎麼說呢?這是一個過程吧,上天賦予我對文字敏感的天份,又讓我轉到藝術,一開始遇到太多阻力,我的性格叛逆,毅然決然拋開原來在文學十多年累積的基礎,趴在地上從頭學起,感謝恩師們無私指導,才能站穩腳步。現在,盡量把文學藝術與生命經歷結合,與不同的人分享,以美供養天地,迴向給有緣人。
你又說,小樹擁有千年蓮花的種子,只要澆水,就會開花,他的生命力有宇宙加持,不斷去蕪存菁。
跨界說起來容易,要專業很難,我瘋狂工作,把在文學進展有限的創作激情宣洩在藝術上。第一年,白天寫作,晚上畫畫,常常不睡覺,畫一整夜,當然,身體就垮了,除了到處看醫生以外,學靜坐調心。到了第四年,暫時放下寫作,專心作畫,工作時間從凌晨五點到晚上十點才休息,都是處於高度緊張的創作狀態,尤其第五年到上海視覺進修,同時考上杭州的中國美院,兩地跑,上海難得下雪,我在畫室連往窗外看一眼的餘裕都沒有,全心投入創作,在我狂奔過程中,全力陪跑,掃除障礙的人就是小樹,可以說,我猛踩油門,在翻車前,都是他踩煞車,才能一關過一關。
小樹曾經在十多年前做過前世催眠,他有一世是在尼泊爾的修行洞,而我,則是他的上師,小樹的媽媽聽了以後,點點頭說有道理,這麼多年都是小樹在煮飯打掃。
女兒的焦慮
最近看美國心理學家羅洛・梅在《創造的勇氣》書中說,一個人對焦慮的傾向,與他被母親排斥的程度成正比,這是心理學普遍被接受的假設,但他的臨床研究卻發現,來自無產階級的子女不同,受到母親排斥,子女毫不在意,上街尋找同伴,這種處境不需要藉口,他們認識自己的世界,不論好壞,從中找到自己的方向和位置。
中產階級的年輕女子在家庭中卻總是受騙,母親裝著愛她們,卻又排斥她們,這才是焦慮的源頭,焦慮來自「沒有辦法認識你所處的世界,沒有辦法在自己的生命中找到方向與位置。」
不知道是幻覺還是真實,我記得「媽坐在台中中山公園的鐵椅上,心情很不好,對自己的生活很不滿意,那時,我在媽媽的肚子裡,清楚感受到她的情緒。」
「你爸爸很不負責任,如果不是為了你,我早就離開這個家了。」她常指著我罵,我低頭,背負長女的原罪,盡可能彌補她,以為總有一天,可以用愛填滿情緒黑洞。
我十九歲就逃離語言暴力的家庭,卻長期受施虐者騷擾,直到去年母親去世以後才解除精神壓力。
受扭曲的原生家庭關係影響,我對朋友都是一廂情願付出,接近討好,不懂得設想對方的感受,可能給人帶來壓力,如果對方有一點反應,我會放大到不合理的程度,渴求母愛不可得的依賴心理,這種不平衡的關係,等到某一天,我累了,放棄付出就中止了,如果對方企圖挽回,我避之唯恐不及,自覺盡心盡力,對方不領情,我反而輕鬆。
這種經驗多了,自然退縮,深信我不會處理人際關係,又是天生的創作者需要獨處,與小樹之間形成分工,我處理對內的事,工作室對外一概由他負責,他在複雜的家庭長大,親生母親就像是《華燈初上》的Rose媽媽,他有複雜的頭腦,可以避開麻煩,而生命初遇的養母充滿愛心,讓他保持單純的心,與朋友真心相待,我和小樹之間,則是革命情誼,生死以之。
晚開的玫瑰
對話過程,我不斷表達感謝,你卻說重要的是我自己的覺醒,時候到了,你只是順水推舟。
你說,你我都是能在爛泥裡開出花的人,我們的生命本身就是藝術,將過去的失意、壓抑和掙扎,轉化為一個個成長機會,不斷獲取蓬勃的生命力,或許,很難改變人生中的不如意,重要的是我們沒有逃避,相反,一直努力分解、克服,創造積極的能量,走出來。我現在體會到的「輕鬆」狀態,就是一個不斷接納的過程,接納中反覆咀嚼自己的價值觀,不斷打開自己,在逐漸打開的過程,產生勇氣和希望,還能愛,愛他人,愛這個世界,想要去擁抱這個世界。
從小想當作家,到了知天命之年,發現自己依然幼稚,依然害羞,這朵晚開的玫瑰,用淚水澆灌,獨一無二,在風中顫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