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山抱雲 | 住在風景裡,心如萬馬奔騰
旅行只是風景的過客
長年旅行,走過的大山不少,冬日,從法國騎單車越過阿爾卑斯山進入瑞士,陡峭公路旁是滿山遍野的雪,針葉林下耀眼的白,但刺骨的冷催著人往前走,無法停下來看風景;夏天,從紐西蘭皇后鎮到蒂阿瑙湖特意選了僻靜小路,單車在碎石路上顛簸一天,沒遇到一台車,那高山下的牧場風光,豐饒富足,風景隨著日光變化,每一刻都令人驚嘆;也曾經在尼泊爾喜馬拉雅山區健行,晨起雲霧散開,靄靄山頭近在咫尺,令人屏息。
最後一趟騎行,途經青藏高原的無人區,夕陽下,看見遠處一大群藏羚羊,靈秀的身影跳躍,恍如高原的精靈。最難忘的經驗,看到高原上有兩個影子逐漸接近,看清是大黃狼,來不及拿出相機,兩隻狼已近身掠過,腳步匆匆忙忙彷彿有重要約會,忍不住哈哈大笑⋯⋯
這些,都是漫長艱辛的旅行中珍貴的片刻,人-闖入風景-離開,動人的風景在記憶中留下光影印記,然而,世界太大,旅人時間有限,再難得的風景,大部分只是匆匆一瞥,再訪的機會渺茫。
住在風景裡分秒變幻
這一年就完全-不-同了,去年四月為了有更大空間創作,移居山林,露台擁有無敵視野,近景遠山一覽無遺,梅雨季節,只要下雨,大甲溪的水氣蒸騰上來,隔天就可坐看雲起,對岸的新社狀如元寶山,忽隱忽現,雲氣如龍,見首不見尾,千樹萬葉在可喜的濕意中,欣欣向榮;初夏,右側山巔的桂竹,新發白綠隨風搖曳,中秋過後,左側山坡地出現點點橘紅,柿子熟了,當常綠的南洋杉染上赭黃,大寒,在五葉松下的躺椅,仰望五葉松針在暖陽中迸發點點金光,
住在風景裡,從偶然的過客,變成永恆的歸人,一年四季,山川如流動的長卷日日變幻,相看兩不厭的時間不是線性的,而是多重宇宙,現在包含著過去,同時連結未來,改變現在。
每次聽到大冠鳩嘹亮的叫聲,總是凝神欣賞牠展翅隨氣流盤旋的英姿,完美的飛行機器,有一次很幸運,看到兩大兩小,可能是一家四口,在山谷翱翔許久,有一刻,大隻的飛近露台,幾乎伸手可及,興奮到心跳加快。今年四月,照護癌末的家貓小雲,牠因舌癌進食不易,只能用吸管餵流質營養劑,看牠氣若游絲,走到空地享受難得的陽光照拂,感慨萬千,此時,又聽到大冠鳩叫聲,想起鄰居說,他家的雞不見了,看監視器發現是被大冠鳩叼走,才知道愛吃蛇被暱稱蛇鳩的猛禽,口味多樣,望著天空保持警戒,深怕小雲被叼走。同樣是大冠鳩,多了牽絆,心情就不同了。
昨天下了一陣雨,晚上,山谷果然雲海繚繞,新社的燈火在稀薄的雲尾露出兩三點,澄靜的天空白雲密佈,金星在雲隙閃爍,平日虛張聲勢大叫的山羌沒來,整夜吹口哨的領角鴞也安靜無聲,只有蓮花缸的小蛙偶爾發出低沈的聲音,萬籟俱靜,今夕何夕,想起存青白天分享的蘇軾 《行香子》
清夜無塵,月色如銀,酒斟時須滿十分。浮名浮利,休苦勞神,嘆隙中駒、石中火、夢中身。雖抱文章,開口誰親?且淘盡天真,不如歸去,做個閒人,對一張琴、一壺酒、一溪雲。
年輕走過千山萬水,中年排除一切困難遠離紅塵,心中靈感源源不絕,詩不能盡,溢而為書,變而為畫,上午寫作,中午寫字,下午畫畫,晚上讀書,這一年,其實真正有空賞景的時間不多,天總是一下子就黑了,想做的事很多很多,一張琴在閣樓角落蒙塵。
住在風景裡,心卻如萬馬奔騰,接下來,要放慢腳步,半年前用胭脂梅釀的梅酒成熟了,開罈,倒一杯,該學電影〈亂世佳人〉的郝思嘉, 她說:「畢竟,明天又是新的一天!」( all, tomorrow is another day! )
四年前寫的詩〈栩栩如金〉,彷如一則預言。
這不是夢 你漫步在金色山谷
黃金雨緩緩飄落
涼爽的風如馴良的獸
任人使喚
你驚醒 捏了臉頰一把
這不是夢
人生走到今天
所有時間都是你的 慢慢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