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心靜 當代藝術 CHIANG HSIN-CHING Contemporary Ar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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頂著海風踩踏的癡狂

沿海岸線踩踏

冬天的海,波浪狂暴地怒吼,一波接一波,當碎浪能量累積到最高點,忽然落下來那一剎那,水中出現了一股奇異的光,土耳其藍、寶藍、深藍、湛藍、淡藍……搜尋所有的字眼都無法描繪,只是怔忡。

「就像是冰山的藍,藍得令人心碎」旅伴存青脫口而出,她曾經到過阿拉斯加,直說哥倫比亞冰河就是這種顏色。

遠望,彷彿看見海另一端的南極大陸,萬年冰山斷裂,發出轟隆巨響,冰化為水,夾帶著冰冷的風,直撲向雙腳所在的古老陸塊而來,一點一滴雕琢出南澳驚心動魄的海蝕地形。

2020-江心靜 - 思網系列-秋水秋水-161 x 275 cm- 水墨設色紙本

身處澳洲大洋路上的阿波羅灣,距離墨爾本有九天的車程,當然,是指單車旅行的速度,一路上,頂著刺骨的寒風前進,沿途經過的渡假小鎮,清一色空空蕩蕩,咖啡店、餐廳、商店、旅館,就像是影城的佈景,少了人聲喧嘩的真實感,海灘唯一的訪客,只剩下聒噪的海鷗,無畏刺骨寒風,自顧自地盤旋、覓食、理毛、吵鬧、擊水,偶爾停下來休息,我們坐在河流的出海口,緊緊裹著Gore-text防寒外套,冷得睡不著。「我們有免費的衝浪板哦。」青年旅館老闆的女兒突發奇想地說。

「不了,謝謝。」我們兩人驚恐地謝絕,雖然知道這一條穿岩鑿壁的海岸公路,以將近兩公尺高的巨浪著名,淒風苦雨中,只想靜靜坐在有壁爐的溫暖客廳。

「露脊鯨魚( Southern Right Whale)出現了。」消息從不遠的沃娜普(Warrnambool)一路傳到阿波羅灣,每年冬天到沃娜普生育的鯨魚現蹤了。

2015 -江心靜 - 海洋心象-藍色空間三幅 -76 x 432cm-水墨設色紙本

「希望我們也可以看到。」欣喜地互望。

漫長旅途回顧初衷

坐在老舊的沙發上聽「巴黎野玫瑰」( Betty Blue 37°2 ) 狂放淒美的音樂,回想一年前,住在基隆一個不到三坪的房間,靠著旅遊、美食和藝術報導勉強維生,一心想要創作,在生活的重壓下,卻一個字也寫不出來,只能寫詩,一首又一首,無望地寫,寫完就收在抽屜裡。

義無反顧地支援存青的夢想,我們兩個人之中,至少有一個人是快樂的。

等到存青出發以後,在又濕又熱的基隆看著美麗的明信片,裡面藏著一個無法拒絕的邀請。

為什麼要加入存青的單車旅行?出發前不斷自問。

到舊金山會合的前一天,趕一篇美食的稿子直到天亮,從基隆帶著單車、補給品及一堆行李趕到桃園機場,卻錯過了飛機,事先買的是廉價機票,規定嚴格,必須先回台北換票加價,才能再次搭乘,得不償失,隨身攜帶的微薄旅費又少了一些,意外多出一天的空檔,狠狠地補足一直不夠的睡眠,在舊金山機場見到存青,她精神奕奕,一點也看不出前一晚露宿街頭的疲憊。

從舊金山灣的海霧開始,見識大自然的神秘莫測,海洋不是名詞,而是動詞,有很多出人意料的動詞變化,有一晚,在蘆葦環繞的海崖上露營,半夜似乎聽到狗叫聲,後來才知道是成群結隊的象鼻海豹發出的,從懸崖邊可以看到一大群肥胖的海豹,懶洋洋地躺在沙灘上,不必騎單車的海豹,真是令人羨慕。

為什麼要加入存青的單車旅行?在艱辛又漫長的旅途中不斷自問。

到大洋路前,住在澳洲朋友美願家,那是在墨爾本一間六十年歷史的老房子,她熱心介紹我們看「巴黎野玫瑰」,這部一九八六年的法國片,公認是描寫愛情狂暴及真摯的抒情藍調,印象最深刻的是,影片剛開始,貝蒂一把火把房子燒了,和男友佐格在海邊興奮地歡呼,一個翹家少女及油漆工,一起奔向自由的未來,經歷了甜美、挫折、患難、相知,個性激烈的貝蒂受不了佐格的小說一再遭受退稿,她不懂為什麼別人看不到她所看到的世界,終於精神崩潰,最後以悲劇收場,失去摯愛的佐格,以後每一部創作總是有貝蒂的影子……

特立獨行的個人總是不見容於社會,衝突一再考驗有夢想的人,整部電影的畫面自然詩意,男女主角演技精彩,尤其是碧翠絲達利演活了深情又瘋狂到歇斯底里的貝蒂。

看完電影,不斷回想貝蒂火燒房子那一幕,也許,這就是我的理由,去做一件自己從來沒想過的事,不論過程會遇到什麼,不論結果如何,至少可以說,我已認真活過。

瀕臨極限的預感

一連三天,望著阿波羅灣的浪,聽著美願送我們的「巴黎野玫瑰」錄音帶,發現一波波的海浪一路捲起,崩落,自然有一種韻律,暗合舒伯特的音樂,甜美中帶著陰影,人總是追求愛,追求自由,卻並不一定可以如願。

很難形容那是什麼感覺,從小一直想要回應海的呼喚,這一路上,朝夕相伴,海浪變成習以為常的聲音了,一直不斷追求,到底在追求什麼呢?如果明天發生意外,生命到此為止,我甘心嗎?

決定寫遺書,沒有遺產可以遺贈,唯有文字,唯一的鮮花,可以送給朋友。

在海天一色的沙灘上,思考永恆有什麼意義?現在就是永恆,我和周圍的一切,曾經存在,就是永遠存在,否則,所有的一切都是暫時的,又何必太在意,我有一天會化成腳上的沙,有一天會融入水中,有什麼放不下的。

那三天,就像電影的慢動作,經過記憶的剪接,每一個片段都充滿了意味,畫面加上了藍色濾光鏡,事物都染了一層淡淡的藍,我當時並不明白,有一種模模糊糊的感覺,卻說不清,一直不想出發,想要停留在那裡,當時,只歸因為旅途的勞累,不得不趕路,冬天愈來愈冷了。

至少,有海一路相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