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昧平生的音樂家滿腔熱情
隱身嘉義東市場巷弄,在從荒廢四十多年的老房子改造的「蘭井三合院」廳堂,法蘭克・伯納德 (Franck Bernède)博士以一把 1685年英國製造的大提琴,傾心演奏。
走進三合院,第一次見面,愣住,主人的臉孔和微笑很眼熟,他熟稔的態度恍如相識數十年,我們有不少共同朋友,深知彼此逸出常軌的人生。
法蘭克強調他兩年來透過臉書關注,我的當代水墨作品深深觸動了他,這些,他的畫廊主好友Sunny居中聯絡時都說過,只是太過美好難以深信。
這牽涉到我跨界藝術的選擇,幼讀詩書,深愛書法的線條表現以及水墨的曖昧虛實,選擇「抽象」的形式可以專注在水墨本質性的精神探討,不受具象拘束,透過不斷實驗發展出來的技法,善用水墨的隨機性和偶然性,嘗試在平面創造多維度的靈性空間,沖刷生活,蕩滌心靈,讓現代人重獲被網路剝奪的沈思、冥想和開悟的精神自由。台師大莊連東教授研究這個長期的創作脈絡評論:
心靜選擇抽象的形式,得以審視水墨本質的精神性層面,透過主題意義的討論與轉換,從媒材主體的彰顯到對應技法產生多重樣貌,運用線條的張力、質理的層疊、結構的量能、墨韻的流轉、色彩的凝鍊,她用純粹與感性展現特有的水墨風采。
然而,一般人聽我認真說明創作理念和抽象語彙後,往往一臉茫然,說些很敬佩藝術家或是好美怎麼畫的之類與作品無關的話題,久而久之,明白欣賞抽象畫需要一定的知識背景和感知審美能力,也就平常心看待了。
根據過往的經驗,自然對素昧平生的音樂家滿腔熱情持保留態度。
這一年多,Sunny代法蘭克約了好幾次,陰錯陽差,剛好都擦身而過。這次到嘉義的洪雅書店演講,知道他回法國了,想順道看看他整修的老房子。
音樂家整修百年三合院
法蘭克不僅是大提琴演奏音樂家,出身音樂世家第四代,也是人類學家及民族音樂學博士,在印度和尼泊爾研究四十年。他有次到嘉義訪友,心有所感,走進一米寬的巷弄深處,果然發現一間殘破的百年三合院,沒有大門、廚房和衛浴,他很喜歡阿里山,決定租下來當作往返尼泊爾和台灣的據點,花了兩年多改造。
小樹聯絡另一個共同朋友Sunny(嘉義女子儷瓊),她的先生Toph(齊方斯)以前是法國大型音樂劇的劇場工程藝術家,喜歡翻修老屋,夫妻返鄉創立的小黑貓餐酒館就是他巧手翻新的,Toph在法蘭克修護三合院的過程幫了很多忙,代為保管鑰匙。沒想到Sunny說,法蘭克剛從法國回來,正在小黑貓吃飯,我們演講結束抵達餐酒館,他卻在十分鐘前離開。Sunny畫了一張蘭井三合院的詳細地圖,說Google Map搜尋不到,代約好隔日登門拜訪。
太多重疊時空相見恨晚
走進廳堂,短短幾句話,相見恨晚,尼泊爾、西藏、印度、法國、台灣,這些地方我們都曾經以單車旅行的方式深入探索,結交當地朋友,廣泛閱讀文史資料,在台灣報章雜誌發表所見所聞,彼此有太多重疊的時空,都擁有跨文化的幽默感以及追求真理的「命定狂熱」。
送上畫冊,法蘭克喜不自禁,我隨口介紹名字的意涵,Chiang是Big River,Hisn是Heart,Ching是Peace,在江水中保持內心平靜很不容易,但對我很容易,因為,這是我的名字,他哈哈大笑,領教過法國人愛開玩笑的民族性,重點是出乎意料和搶快。
他馬上不甘示弱,說他有不同的名字,在他住過的不同地方。你是間諜嗎?哈哈,不不不,法蘭克是縮寫,法國全名前面還有兩個字,意思是再一次和出生。哇,好棒的名字,那你可以一再重生,永遠不會死。哈哈,我有好幾世。我二十幾歲到印度,印度朋友稱呼我為Sien,那是某個神的愛人。嗯,想到龐大的印度神祇體系,也是好名字。後來到西藏,名字則是覺悟者。我們曾經騎車走青藏公路越過海拔五千公尺的唐古拉山,走過神山聖湖,點頭稱是。四十多歲在加德滿都的內瓦爾族研究吟遊詩歌,得到一個尼泊爾名字,意思是碾米人,後來,後來就沒了。
我說,小樹接受過催眠,他有一世在尼泊爾的山洞修行,他的上師就是-我,哇,法蘭克瞪大眼睛,他完全明白藏傳佛教這種關係的份量,累世的緣分,所以,這輩子他都在煮飯給我吃,法蘭克哈哈大笑,甘拜下風。
大提琴演奏感知線條在空中飛舞
說沒兩句話,法蘭克迫不及待拿出他1685年英國製造的古董大提琴,一心想為我演奏,看到琴身隱隱透出琥珀紋的紅棕色漆,曖曖含光,問,可以摸一下嗎?他點頭,溫潤柔滑的觸感,腦中浮現電影《紅色小提琴》歷經悲歡歲月在不同人手上演奏的畫面,整個人忍不住滑下去,倚靠著大提琴,這段時間,用文字梳理原生家庭創傷,撕開母女糾葛的傷口,重新包裝消毒,一步步走到和解的終點,脫下腳鐐,手舞足蹈,身體深處卻殘存一股搖搖欲墜的昏眩感,難以言說,依偎在這把三百年樂器身上,艱辛旅程的疲憊和辛酸,如水泊泊湧出。
在台灣檜木建構的挑高廳堂,法蘭克開始演奏,不知道如何形容,好像用耳朵聽,或是用眼看,確切來說是身體感知,去年開始接受雲門資深舞者周章佞老師指導,開發肢體的潛能,身體異常敏銳。最近又解開束縛文字的母親魔咒,敞開心胸,身心靈平衡。
清晰感知線條在空中自由飛舞,如電腦動畫,流暢的線條在平面延展變化,又飛起在立體空間中變形,潛藏內心深處的情緒被線條牽引出來,畫面明亮溫暖,輕盈愉悅,會呼吸的線條,隨思緒忽快忽慢旋轉⋯⋯人生磨難悉數轉化為藝術的即興,隨心所欲的筆觸,無一不到位,無一不自然,與地球上所有人心意相通。
在這個神奇的發光宇宙遨遊,迴旋旋轉的線條,忽現乍隱,一切渾然天成,不需追求,萬物自給自足,一個點,一條線,不斷增生的網絡,重要的是未知的浩渺邊界,共同構成宏觀世界的完美形式,創世紀的喜悅,至高無上的幸福⋯⋯
琴聲停了,我沈浸其中無法自拔。法蘭克說,我的琴弓就像你的畫筆,隨心意自由揮灑,我不喜歡錄音錄影,每一次演奏都是獨一無二的。今天,是專門為你演奏的全新創作,你聽聽看,這就是制式的音樂,前奏曲(巴哈G大調第一號無伴奏大提琴組曲),還有阿勒曼舞曲。
果然和他剛才現場演奏的音樂完全不同,我聽過不少大提琴音樂會,平常工作也喜歡聽大提琴,從來沒有這樣接近天啟的聆聽經驗,他透過最接近人聲的音樂與我對話,娓娓訴說他在我的畫面中看到的宇宙。經歷了他的音樂洗禮,最近苦思的線條,有了決定性突破。上個月在故宮看到懷素的〈自敘帖〉,親睹石破天驚的破壞式創新,自身卻無法脫離書法體系,如天遠樓的程代勒教授指導,放膽在紙上奔馳,此時,撥雲見日,心中一片清朗,再無陰影。
小樹展示我創作將近八公尺的〈記憶維度〉影像,我拿松針筆遊走長卷,忽快忽慢,如舞蹈,又如法蘭克的演奏,他連連點頭。
本來不明白他為什麼想盡辦法要見面,聽了音樂,明白了,不需多說,可以揮手道別。
音樂,卻跟著我回家,在身體流轉,無法按暫停鍵消除,只能以文字除魅,一字一句,回溯整個過程。
寫到現在,不得不說,文字太有限,漏洞太多,只能捕捉到那天交會的萬分之一,純粹直覺非邏輯的感悟找不到確切的字眼,音樂是最抽象的藝術,不依附任何自然物,自成一個體系。
第一次與音樂家跨域合作
想到我與另一個音樂家跨域合作的經驗,戈登.漢普頓是獲頒艾美獎的美國聲音生態學家,他的代表作是《一平方英吋的寂靜》,書名指的是一顆奎魯特部落長老送的紅石,戈登把那塊紅石放在奧林匹克國家公園的霍河雨林─擁有全美最長的無噪音間隔期,希望藉由立法保護這一平方英吋的土地不受噪音干擾,能維持國家公園一千平方英里的靜謐,以供現在及未來的世代有機會享用它們。
戈登如詩優美的文字和充滿啟發性的觀點,打開了我的耳朵,不,該說是全面檢測我的「聽覺地圖」,曾經在旅途中陪伴的大自然聲音,在心中迴盪,上網試聽戈登的作品,最終買了「流水」(Falling Water)專輯,整整三個小時,從洞穴滴水、雪融、山溪、瀑布到激流,聲音在水中傳播速度是空氣中的十倍,戈登紀錄石頭在水中翻滾,泡沫沖刷河床,沒有一刻重覆的〈水之交響樂〉,在書房一遍又一遍地聽,彷彿置身水邊,聆聽老莊柔弱如水的道理,身心深深受到洗滌,徹底放鬆,啟發了我繼續創作《海洋心象》系列。
基於對寂靜的共同喜愛,我和戈登.漢普頓透過網路分享彼此的創作,有一次他看到〈風中蘆葦〉,非常喜歡甚至說要收藏,說那幅畫表達了他錄音狀態最好沒有任何人為干擾的美妙時刻,雖然無法割愛還是深受感動。
2017年,戈登.漢普頓為我的個展創作了「聽見江心靜」(What I hear)組曲,我引用為展名。他分享作曲方式:
當我在音樂工作室看到你的作品時,只單純回應,沒有思考。先將一百多個檔案帶入我的工作室樂曲清單中,接著同時播放所有的水聲,彷彿無數的水滴答、落下、噴發、流動、奔騰,瞬間為全能的神所聽見。然後我調低音量,一次一首,自問『這有何不同嗎?』假若未有不同,則保持原狀;如果不同,我將音量調高,讓與你作品產生的共鳴繼續合奏。不斷重複,讓這些聲響『不經意』落下。最後完成的『聽見江心靜』組曲,我感受到一種寬闊與生命力,近乎無形。那是我創作中最愛的部分──如同我消失了一般。
那次個展,我用戈登的音樂、當代青花瓷、壓克力水缸、鵝卵石、水、軌道燈和風扇做了一個裝置藝術〈聽之以氣〉。
六件釉下彩青花瓷盤浮在水面上,連結元青花和伊斯蘭瓷器交流的歷史,也是水墨創造的靈視,與天地萬物產生連結,互動式設計是讓觀眾透過耳機聆聽曾戈登.漢普頓為「聽見.江心靜」個展創作的音樂,隨著細緻、變化無窮的水聲,自由撥動水面,浮在水面的青花瓷緩緩漂過,加上舞台燈和風扇製造的漣漪光影,一幅3D立體的水墨畫。
〈聽之以氣〉作品是現代人一個可遇不可求的夢,一束光打在載沉載浮的青花瓷上,清風吹送水光灩瀲,「聽見江心靜」的字跡在水中暈染化開,來自山巔海湄的韻律在耳邊迴盪,隨手撥弄水面,圓瓷如月,迴旋,緩緩沉入宇宙的幽微,涼水沁心,眼耳鼻舌身意如空氣飄忽不知所蹤……
這一次,意外在百年三合院,聆聽獨一無二的三百年大提琴現場演奏,將會激起小火花,還是翻轉生命的大風大浪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