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朝王維的《輞川集》和《輞川圖》,詩中有畫,畫中有詩,被尊為南宗派山水畫的始祖。當時其他活躍的畫家(如吳道玄、李思訓和李昭道)都投入繁複精妙的形式,拼命追求外在的線條與色彩游絲效果,廣受讚譽,名利雙收,他卻在山水間建造靜思禪修的別墅,憑自己寧靜的心情與敏銳的觀察力創作,把人們導向一個新鮮自然的幽雅藝術境界。《輞川圖》是一幅遠離塵世、超然物外的風景,清新脫俗。
這位充滿詩人靜默感的隱士型藝術家,透過黑白山水畫,追求精神層次,讓繪畫從執政者的教誨感化工具,一變為文人抒發心靈的媒介,塑造新典範,影響深遠。
《輞川集》則是文人唱和的山水田園詩,詩中山水空靈,意境幽淡渺漫,其美感不只是形象本身,而是經驗此美感的主體生命所經歷的抽象體驗 ( 此即道 ) 之呈現。
最有名的兩首是〈鹿柴〉:「空山不見人,但聞人語響。返景入深林,復照青苔上。」以及〈竹里館〉:「獨坐幽篁裏,彈琴復長嘯。深林人不知,明月來相照。」至今傳頌。
文學跨界藝術十年,回顧近年展覽:
一直到籌備中的「一朵雲的行進」(京都市京瓷美術館),詩心為用,徒手斬棘,為了把心中的想像體現出來,用直接當下的途徑,展現新形式和新象徵,奮勇向前,內心深處卻有忽略文學的遺憾,纏繞不去。
研讀《中國美術史》,讀到唐朝,在王維身上找到詩畫合一的理想,多種才能者,必須克服更多的挑戰,也會有更大的成就感,再無疑慮,把思索的感悟透過詩或畫呈現,順勢而為,不在乎時間,不在乎空間,如果這個世界需要,自然會有結果,如果不需要,我已竭盡所能。
半山煙雨半山雲,半途迷茫半生清,而今半老無一事,半倚青山半隨心。
翻閱手中《半山抱雲》的草稿,龐雜長草,要捲起袖子好好拔草整地。
中秋過後,山中早晚有涼意,凌晨起床餵貓,對岸山頭的雲海,在夜幕上反映一片濃厚亮白,坐在露台上,擁被閒坐,想到王維年少入京,隨身攜帶一把琴,一支筆,年紀輕輕就高中進士,得意非凡。
然而,當他買下長安近郊的輞川莊時卻已中年一身滄桑,父親早逝,妻子因難產母子雙亡,他不曾再娶,篤信佛教的母親去世,王維只剩孤身一人。名門出身,仕途卻經歷了牽連、屈辱、入獄,死裡逃生等種種波折。
萬籟俱靜,天還未亮,明白《輞川集》和《輞川圖》不是不食人間煙火的戲筆墨趣,而是超越人生苦痛的昇華創造。
德國詩人賀德齡(Holderlin)說:「人之居也如詩」( poetically man dwells ) 經由「詩—言說—探尋人類存在的本質」,詩的語言召喚出天、地、人、神四方聚集於自身的事物,也就是海德格爾所說的「此在」,人「居」於世界的本質透過詩得到彰顯。
輞川二十景,是王維對存在的思考與持戒修禪的獨特視野,表面的山水風景底下,是他對無常、無我和生滅世界的思索觀照。
回想二O二O年四月為了尋找更大的作畫空間,初次走進「抱雲齋山居」的露台,震撼於如山水畫的無敵視野,當下就知道是長久追尋的如詩居所,雖然作家兼藝術家的收入極不穩定,不顧一切買下,現實的考驗就不說了,不脱人生會遇到的種種波折。
每次深夜或是清晨偶然坐在露台,環顧四周,山羌和稜角鴞都靜止了,山的稜線模糊不清,雲,永遠的雲,總是貼心慧黠,以千變萬化的姿態令人驚艷,忘懷心頭的壓力與傷痛——行到水窮處,坐看雲起時,又是王維的詩,且看潮起潮落,回到本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