妳不需要過生日，因為妳一直存在宇宙中，妳從未誕生，更不會死亡。妳稱他們為父母的人，也無法完全擁有妳。妳只是他們充滿冒險的人生旅程中，一個可以分享生命真理的同行者－李查・巴哈《沒有一個地方叫遠方》

謝謝你深深的理解，沒想到我的暗黑書寫激起你心中千層浪，抱歉我沒有馬上回覆，寫完「命定」，用文字解鎖悲傷，整個人處於虛脫無力的狀態，直到今天，精神才好一點。

抬頭仰望，天空中飛翔的姿態，再也不是日常風景，而是造物者創造的奇蹟。

愛上乘著氣流翱翔的身影

啊，大冠鳩來了，嘹亮的叫聲，喚醒整座山。

國中時期，我在科博館看過一個紀錄片《飛行的機器》，黑暗的小房間，銀幕上是鳥飛翔的身影，配合精密的力學原理圖，說明鳥類翅膀和身體的設計如何巧妙，才能飛上天空，數萬隻海鳥棲息的島嶼，懸崖峭壁海浪拍擊，海鳥張開雙翼，乘著氣流翱翔的身影如此優美，如此出塵，癡癡凝望，簡直是一見鐘情。

成年凝聚所有的力量衝破難關，踩踏雙輪，在地球上畫出一條隨即隱沒的線，年輕經費有限，除了艱辛旅行外，又要寫稿拍照，為報社和雜誌寫專欄賺旅費，常有人問，漫漫長路如何堅持下去？我的回答是好奇心吧，永無止盡的好奇心，不論是閱讀或是旅行，對這個世界多一點點了解，就覺得很快樂。

漂泊信天翁的動態翱翔

長年在路上，某些珍貴片刻讓人沈醉，覺得一切都是值得的，腦中浮現的是南非的好望角，面向南冰洋的懸崖，看到漂泊信天翁從海上飛來，盤旋，長達三米，全世界展翼最長的鳥就在眼前，一掠而過，恨不得飛上青天看清楚一點，天寒地凍，猛烈的逆風襲來，信天翁迎面爬升，漂浮到最高點，側身順風往下，直達風的谷底，再次逆風而上，持續不斷，這就是信天翁的「動態翱翔」，這種天生的滑翔能力，可以在空中停留數小時，不需要揮動一下翅膀。

更神奇的是漂泊信天翁飛行時速六十公里時，可以關閉一半的大腦補眠，左右交替，進行環球之旅同時休息，這時候的心跳速率比停棲在地面更低，信天翁能夠飛行萬里，與馬拉松跑者長期維持輕鬆的步調相同，短跑式的爆發力無法堅持太久。

我有類似的特異功能，從小體弱，平常要在餐廳幫忙，又要抓緊時間讀書，像容量不足的充電電池，隨時隨地要補眠充電，朝會，我可以站著睡，上課，坐著打瞌睡，上車，三秒鐘睡著。我要騎單車環島前一天，不是環球，只是環島暖身，媽把我從頭看到腳，說，這有可能嗎？意思是說我這種身體不好，沒有運動細胞的人，很快就半途而廢了。

聽了當作笑話講，或許，我一直在努力打破她對我的看法。

你提到亞洲社會，不像西方人習慣看心理醫生，家庭對每個人的成長很重要，有家庭的溫暖，個人問題就會得到紓解。我在原生家庭遭遇很多創傷，但我一定要走出來。

深受儒家薰陶與真實家庭的衝突

怎麼說呢？我念幼稚園開始背三字經、論語，慈光圖書館（佛教文化圖書館）附設的幼稚園，童稚朗朗上口，似懂非懂，最早透過文字接觸待人處事的道理，植入很深的銘記，心懷仁心，在家孝順父母，出外尊敬長輩，人與人之間以禮相待，這種美好的人際關係，貼近我心。

從書上學到的農業社會理想，卻與我的真實生活落差很大，父母在工商社會底層討生活，江湖兒女，一生就困在這個衝突裡，秀才遇到兵，面對手拿武器的兵，送花送禮，只是徒勞。

「事父母，幾諫，見志不從，又敬不違，勞而不怨。」孔老夫子說，服事父母，見父母有過錯要委婉勸阻，自己的心意沒有被接受，仍然恭敬地不觸犯，內心憂愁卻不抱怨。對待父母恭敬無底線的態度，就像魔咒，緊緊捆綁，無法掙脫。

不自覺往後退，退到道家，辯才無礙的莊子如仙人降臨，他的寓言像一把劍，一下子把我身上的道德繩索切成碎片，困在水中的魚，化身為大鵬鳥飛向南方大海，雙翼拍打水面，浪濤長達三千里，乘旋風環旋，飛上九萬里的高空，憑藉六月的大風離開北海⋯⋯也許，莊子的大鵬鳥，不只是發揮想像力，而是漂泊信天翁的始祖，為人類開啟了海闊天空的世界觀。

無論如何，儒家是使命，道家是天性，後來又接觸了佛家的空性修行，以及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和榮格的分析心理學等等。可是，人生對家庭最早的渴望無法取代。

母後是梳理自己的契機

你說我對媽媽是很愛很愛的，有愛才會積壓這些情緒，媽媽不符合我的期待，當初我是一個小孩，沒辦法紓解。

這條路很漫長，去年媽媽過世以後我才明白，再怎麼樣渴望，沒辦法強求，每個人擁有自己的人生，我媽有她自己的追求，當然，很多女性把關懷全放在兒子身上是一種求生手段。身處其中渾然不覺，對媽媽執著而盲目，到中年才看清這個明顯的事實。

你說這是一個很重要的契機，一定要好好梳理，了解其中脈絡。父母都小學畢業，我讀國中就是家中教育程度最高的人，我又是天生書蟲，小學沈迷金庸小說、紅樓夢，在校成績優異，習慣用讀過的書、寫的日記保護自己，壓抑原始真實的情緒，面對任性的父母，成熟懂事，最近透過對話，第一次把負面情緒抒發出來，才知道自己有這一面，從不曾察覺。

內心深藏小女孩的負面情緒

寫那篇文章，把我從小到大對自己的理解完全打破，真的沒想到，內心藏了那麼多，小女孩狀態才會有的情緒，一直累積在這裡，在心裡面沸騰，優雅穩重只是一個面具。

不過，就像你說的，我要感謝媽媽，她對我也是投入多的情緒，她喜歡掌控，我想要感化，彼此之間對峙的能量才會持續這麼久，這麼強大，她一直在後面追趕，讓我害怕，勇往直前，拼命往前跑，你說我可以隨心所欲做自己喜歡的事，那麼多一般人連想都不敢想的事，我都做到了，像畫畫啊，寫作，還有以前的環遊世界，是很了不起的。某部分來說，媽媽也是我一個勇氣的來源，阻力就是助力，現在那股力量消失，我好像也失去了原來的衝勁，放鬆下來，不想那麼勞累，要重新調整。

送走媽媽這段時間，我理解也接受了，人都有自己的喜好，我夠不夠好和父母愛不愛我沒有關係，愛沒有條件，親情就像愛情一樣，愛一個人，不一定要擁有，只要對方開心，我的付出就有價值。

對人性更寬容更謙卑

這個梳理過程是一個很大的震撼，對人性更加寬容，我連我自己都不了解，何況是朋友，人永遠有各種可能，更想到我對世界的認知，也是很小一部分，更謙卑，感謝媽媽讓我了解這個重要的人生課題。

你說，當我人生走到更高境界，一覽眾山小，就像豐子愷談弘一法師的人生有三個境界，第一個是物質世界，第二個是靈魂境界，第三個是宗教境界，腳力好的人才能往上走，一層比一層難，人生境界不同，看事情的角度不同，我會覺得所受的苦不算什麼，會憐憫媽媽的分別心，來自她生活所受的磨難。

你對我說，一滴水融入大海，它就變成大海了，如果一滴水堅持自己，在太陽底下，就會乾枯，死亡。只要我抓住這個契機，自我提升，就是對媽媽最大的報恩，靈魂不死，媽媽也會有感受，這樣不僅是度化自己，也度化媽媽。

記得幾年前，有天媽來抱雲齋，坐在溫室陽台的藤椅上，我在垂吊而下的陶瓶點沈香給她聞，她看著滿室綠意盎然和精心室內設計，感嘆：「你現在這樣很好。」意思是她和爸是婚姻內的陌生人，各過各的，反而我年輕選擇同性伴侶，顛沛流離，經過三十年，現在過著令人羨慕的生活。三年前，同婚通過，看父母一生受盡婚姻磨難，本來堅持不婚的我，受畢安生事件衝擊，為了醫療同意書和財產繼承權決定簽字結婚，一開始想找爸和妹妹當證婚人，小樹說給我媽一個機會，媽一看到婚約，二話不說就簽字，還堅持要買婚戒，這是她的表達方式吧。

謝謝你感同身受，我現在的心情很輕鬆，好像會飛一樣，長期在腳上綁了一個鉛球，自己不知道，走了一輩子，舉步維艱，卸下來以後，好像會輕功，一下子可以跳到屋頂。

三年前搬到山居，實現了很多不可能的夢想，以前期望院子有一棵大樹，五葉松也是最愛的樹，院子裡有一棵四層樓高的五葉松，也養了一缸蓮花，四季變化，最棒的是大冠鳩在早晨乘著熱氣流在山谷滑翔，飛行特技表演，有一次很靠近露台，頭上的冠和羽毛清清楚楚，平常都是一隻或兩隻，最近，看到六隻大冠鳩翱翔，在空中畫出六條自由自在的隱形線條。

有些癡迷看似不可理喻，今天才明白，飛行的姿態，代表內心對愛與自由的渴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