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尋川端康成眼中的風景
川端康成的夫人秀子曾說,最能表現川端康成性格的是他那雙銳利的眼睛,而好友吉行淳之介也說,那雙大眼睛最大限度地張開,那雙眼是嚼噬對象的眼,也許,為了親眼看到曾經映照在那雙眼底的風景,來到內伊豆,窗外,積雪滿山遍野。
在河津車站等車,坐在木椅上,腦中一片空白,就要到旅途的第一站,熱切期待的盼望,就要成真,隱隱覺得不安,不知道現實與夢想的距離。如夢似幻地走下巴士,一眼看到一面牆壁約三層樓高,畫了一個憨厚的舞孃,用日語寫著「真是好人哪!」,一時之間,雙眼迷濛地想看清楚那行字。
《伊豆的舞孃》是川端康成的成名作,他自小經歷近親相繼死亡的孤苦,造成抑鬱憂戚的孤兒個性,又對東京第一高等學校優秀學生之間的明爭暗鬥,無法忍受,因而離開學校到伊豆旅行,途中遇到流浪賣藝的舞孃一行人,結伴同行數日後,他聽到私心傾慕的舞孃對同伴談論他說「真是好人哪!」,同伴也點頭贊同,一句無心的話,卻深深震撼了他,洗滌鬱積許久的悲愁,不斷聽到別人說他「可憐啊」長大的川端康成,第一次聽見有人以世間尋常語氣評價他是好人,有難以言明的感激,喚醒他壓抑已久的活力。短短一週的旅行,延伸成一生的燈火,照亮心中陰暗的角落,亮度擴及全日本,直到世界各地。
沒想到最關鍵的一句話,以如此簡單直接的方式呈現眼前。
川端康成急急忙忙趕上舞孃的腳步,一同來到湯野,如今,又要追隨誰的足跡呢,石階上足印早已消逝,兩旁山勢險峻,遮蔽大部份天空,河津川流水潺潺,冬天蕭索的景象,橋的那一端是福田家,純樸的溫泉山城,歷經一世紀,卻保持舊貌,早已在書中所附的黑白照片看過,雖是第一次來,環顧周圍景致卻有一股熟悉感。想起到紗帽山洗溫泉的經驗,只要間隔幾個月,行義路上就會多出新的建築物及霓虹燈,所以到湯野前,早有心理準備,預期見到改裝成金碧輝煌的渡假飯店,就像現代化的熱海。不料卻像回到川端康成時代,也許要感謝當地不便的交通,至今只能通行巴士。
院子裡一尊楚楚可憐的舞孃雕像坐在石頭上,似乎還在靜靜等待川端一起下棋,仰望旅館二樓,川端康成在窗口丟下請吃柿子的錢包,現在門窗緊閉,拉開斑駁的木門,昏暗的櫃台沒有人,高喊幾聲,想說明來意,卻還是沒有人影,寂靜的旅館忽然響起刺耳的電話鈴聲,繃緊的神經不斷加壓,終於嘎然停止,木櫃上有許多來訪人士留下的書法、圖畫,有上百張之多,大多以伊豆舞孃為主題,有一張舞孃泡在溫泉裡很快樂滿足的漫畫,令人會心一笑。迫不得已自己開燈,窗戶旁是日本傳統的燒烤火爐,書櫃裡有伊豆的舞孃、古都、川端康成考等書,照了幾張照片,關燈,離去。
走旅館旁的小路,到達伊豆舞孃文學碑,大理石的碑文鑲嵌在一塊巨石上,修剪整齊的庭園,後面有一棵老櫻花樹,想見春天的燦爛,現在則是白色枯枝,別有蒼茫之美,見證不隨時間消逝的美好情事,旁邊有一個短歌投稿箱,伊豆舞孃被讚譽為青春抒情詩,的確是短歌的好題材,也回應川端晚年浸淫源氏物語,回歸日本抒情美學的傳統。
在河津七瀑布下車,已是下午三點,中午在河津太興奮吃不下,本想到湯野再吃,沒想到山城如此偏僻,只能在小雜貨店買塊墊著竹葉的艾糕,吃起來像紅豆麻糬。山中寒氣冷冽,又凍又餓,經過一間咖啡店,趕快走進去,置身暖氣裡,最尋常的牛井飯,吃得津津有味,全身都放鬆了,旅行時,習慣在咖啡店收拾心情,讓疲累歇腳,剛好遇到草莓盛產季節,點了一客綜合草莓,包括新鮮草莓、草莓冰淇淋、醃草莓醬、草莓汁,意外的自然饗宴,把行李寄在咖啡店,老闆吩附他五點關門,要早點回來拿,第一次遇到那麼早關門的咖啡店。
雪中抵達湯本館卻遇到休業
經過一間兼賣紀念品的茶店,也在收拾東西,可能淡季生意不佳,普遍提早結束營業,當地共有七個不同的瀑布,卻直奔初景瀑布,只因有高中生及舞孃的塑像,自然風光加上文學的深度,往往更吸引人,川端康成戴著制帽,身穿藍底碎花白紋的高中制服,腳穿木屐,坐在瀑布旁的大石上休息,舞孃梳著古典的大蓬髮,藝人的和服裝束,右手倚著太鼓,微微低著頭,神情不勝羞澀。想像當年流浪藝人一家人翻山越嶺,帶著道具及鍋碗瓢盆,奔波勞頓,只有沿途季節變化之美,撫慰旅人的心,川端康成單純的好意,也打動了一向受人輕視的藝人們,觸發一段難得的情誼。
離開初景瀑布搭巴士要到淨蓮瀑布,窗外積雪盈尺,連農田都白茫茫一片,只是下午五點卻天色昏暗,路上沒半個人,家家戶戶門窗緊閉,放暖氣的車內沒半點暖意,外面溫度想必接近零度,難怪河津的店舖要早早關門。旅伴驚懼地說:「我不想因為看什麼雕像死在荒郊野外。」看著陌生又熟悉的密林山路,不禁懷疑為何執意要來這個偏僻的溫泉山城。
司機看我們不敢在淨蓮瀑布下車看紀念雕像,臉上帶著笑意,大概在嘲笑外地人的天真,改在湯島溫泉站下車,向一同下車的婦人問路,她指著兩個小學生,說跟著她們走,走過大約十幾分鐘的下坡山路,一道長長的橋,一片依稀可辨的農田,一個女孩的家先到達,默默跟著另一個女孩走,早已不辨方向,她在一個交叉路口站定,要我們往下走到路的盡頭,就輕快地左轉回家了。
盡頭的山壁掛著一塊旅館招牌,沒有開燈,順著路右轉步下三個石階,櫃台內有一個歐巴桑背對著在看電視,心中奇怪,因為日本溫泉旅館一向以服務親切有禮著稱。她也嚇一大跳,原來當天是休息日,責問為何不先打電話確認,我們不知道旅館還會休息,當時又是日本淡季,旅客稀少,根本不會想到需要預定,愣在當地。存青解釋我們是從台灣來的,因為喜歡川端康成的「伊豆的舞孃」,特地來訪,又保證不須準備餐點及客房服務,她才勉為其難的接受。
大膽入住川端康成寫作的湯本館
「冒險家,真是冒險家。」歐巴桑一邊端抹茶及和果子來,一邊喃喃自語。換上旅館的輕便浴衣,衣服散發溫泉特有的味道,因為喜歡川端康成筆下描述的溫泉風情,連續好幾年休假都到日本泡湯,嘗試過湖邊、火山、海邊、庭園各式各樣的溫泉,連類似活埋的砂湯也不放過,現在來到川端康成前後住了十年的湯本館,他創作伊豆舞孃的地方,坐在榻榻米上卻只是發呆,彷彿這樣即已心滿意足。
歐巴桑代叫了兩客炸豬排飯,盛情難卻,勉強吃了一些,歐吉桑拿了白色被套,危顫顫要來鋪床,連忙自己動手,閒談間才知這間溫泉旅館已經一百年了,傳統的木造建築已傳了四代,當年照應川端康成的安藤唯夫是他的祖母,他小時候也曾見過川端康成,問他在湯本館待很久了,回答「從江戶時代開始」就哈哈大笑離開了,留下驚疑不定的我們,許久才領悟他是開玩笑的。
推開木製套窗的門,走到陽台,庭園也積雪未消,據說是幾年難得一見的大雪,黑暗中聽到轟隆隆的水聲,想必狩野川相隔不遠,禁不住凍意,回到有暖氣的房間,想起百年老屋今晚只有我們,毛骨悚然。
在休息日打擾覺得不安,翻遍行李找到四隻小泰迪熊,在伊豆高原的泰迪熊博物館買的,彷彿聽到小孩的聲音,和旅伴對看一眼,即刻拿了一隻小熊跑出去,一個三歲左右的小男孩,獨自站在櫃台外,把小熊交給他,他高興地大叫媽媽來看,一個年輕婦人從門外進來,一臉驚訝把小熊拿走放在櫃台上,小男孩哭叫著要去拿,旅伴打開櫃台的門,向安藤婆婆解釋,希望送她的孫子一個小禮物,看到裡面還有一個小女孩,我連忙轉身奔回房間拿出另一個泰迪熊,安藤婆婆看到兩個小孫子快樂的表情,高興地叫小孫女道謝,小女孩用清脆稚嫩的嗓音大聲道謝。
走廊牆壁掛滿黑白照片,大都是東映映畫公司拍攝伊豆舞孃的現場,有一張是白髮蒼蒼的川端康成和飾演舞孃的年輕女演員談笑,由於人們喜愛,改編為電影上映有五次之多,十四歲的清純舞孃不只活在作者心中,也感動了無數觀眾,旅途中的一點善意,往往溫暖飄泊的旅人,讓人回到原來複雜的人際網路時,有更多的勇氣與自信,也是心情灰暗時,想望旅行的誘因。
走廊的深處是古老的西式客廳,牆上則是川端康成得到諾貝爾獎的剪報,一張他走出縑倉自宅門口的照片,佔了半版,背景是日式格子拉門,反襯他瘦小的身軀,讀賣新聞把他譽為日本的心,霎時,像看到葉尖一滴露珠反射晨曦的感動,說不出心中的滋味,一向自認為無用之人的他,竟然得到有用世界的獎賞,也許,只能算是美麗的迷途。
沈浸式體驗溫泉的觸感
隔天一早起來,就先去洗露天溫泉,雖然只住了一夜,像在家裡般自在。從客廳走出陽台,庭園緊臨著狩野川,難怪流水聲一夜嘩啦啦地響,經過一個木造小屋,可放置衣物,溫泉浴場用天然石頭砌成,如果不是冒著煙,根本和溪水無法分辨。
泡在熱呼呼的溫泉中,想起有著銳利大眼的川端卻說溫泉是觸感及嗅覺的世界。不同溫泉有不同的觸感,赤裸裸的肌膚特別敏感,湯島溫泉有山霧的清新柔細,溫泉味道混合了竹香、雪氣、岩石、枯枝、焦黃的陽光等各種氣味,川端喜愛溫泉的原因,除了治療神經痛外,暫時閉上能反映虛無的眼睛,純粹感受自然的喜悅,與天地融為一體,才是把溫泉旅館當作第二故鄉的主因吧。
趴在浴槽旁,聆聽水聲沖激岩石,小鳥啁啾鳴叫,風吹竹林起伏如浪,睜不開眼睛。
歐吉桑帶領我們到二樓川端康成長期居住寫作的房間,只有四張半榻榻米的大小,整理地異常潔淨,一切保持原狀,櫻花木作成的柱子,窗戶打開可以看到溪水,牆上是川端的書法,寫著伊豆舞孃的開頭:「路是曲曲折折地伸展著,心裡以為快到天城山頂,驟雨染白了密密麻麻的山林,迅猛地自山腳朝我追逼而來。」平淡卻韻味深遠。書櫃裡放滿了川端的作品及相關書籍,幾乎都看過中文版。歐吉桑說他祖母用結實的燈蕊絨做了座墊,但是川端用了第二年就破爛不堪了,可見全天都坐在上面,辛勤寫作。
一群人在隔壁房間說話,以為是旅客,一問之下,竟是歐吉桑邀請來驅魔的,大驚失色,回想昨夜有何異狀,似乎只是老建築較陰森而已,不禁猜想川端死後如果有魂魄,大概不會回到寂寥的出生地,也不會回到晚年住了三十多年的縑倉,川流不息的訪客,太喧囂了,而是徘徊湯本館,溫厚親切的人情及素樸的大自然,一向讓他心寧安定。
離去時,安藤婆婆特地贈送印著舞孃圖案的紀念筷子,再三惋惜說沒能好好招待,推薦春櫻及秋葉都有不同的美,下次來訪就可以隆重接待,一一告別後,依依不捨走出大門,滿眼燦爛的陽光,昨夜的嚴寒恍若隔世,走上坡路,看見地下水道的鐵蓋,也是舞孃圖形,無遠弗界的魅力。
伊豆文學之旅撫慰叛逆者的孤獨
走到第一個路口,遇到歐吉桑開車出來,以為他要外出辦事,他卻叫我們上車,問我們想去那裡,驚訝之餘回答想吃拉麵及到淨蓮瀑布看舞孃雕像,他馬上開車離開村子,經過昨天下車的巴士站也不停,直接開往淨蓮瀑布的方向,忽然,他的大哥大響起,講完後,顫抖的手按了幾次關不掉,竟然不看彎曲還有殘雪的狹窄山路,低頭看手機,生死一線間。
到達拉麵店,老闆娘跑出來迎接,大概是看歐吉桑親自接送,分手時,請歐吉桑在蓋有湯本館紀念章的簿子上簽名,安─藤─祥─男,雖然因年老重聽溝通不易,但盛情難忘。吃過香菇及炸蝦拉麵,此地生產的香菇及溪蝦清甜味美,老闆娘還熱心贈送當地風景地圖,詢問紀念雕像要怎麼走,原來就在店對面的廣場,難怪歐吉桑帶我們來這裡,一舉兩得。
舞孃手持竹竿,遠望川端右手遙指的地方,也許是天城山頂,也許是舞孃的故鄉大島波浮港,兩人都面露笑容,或者只是看到岩石流出的泊泊清泉,可以解渴。雕像旁有三排木椅供旅行團拍照,剛好看到一群日本老先生老太太,興高采烈在調整位置準備拍照,像小學生遠足的喧鬧,旅行,是不分年齡的快樂,美好的回憶,現代人用相機代替眼睛,作永遠的留存。
回程才發現,伊豆舞孃之路,完全顛倒了,湯本館應該是起點,福田家是終點,卻從終點走到起點,旅途的終點,是人生的另一段起點嗎?已無法思考,結束寒風中的追尋,甜蜜的倦怠感襲來,沉沉睡去。
旅行的記憶,就像是生活中的甜點,鬆軟綿密,讓人感覺到幸福的滋味。那一段旅程,潛意識卻避免提起,深藏如萬年冰雪,不敢融解,怕造成洪災,千里汪洋,日子一樣過,只是失了魂,空蕩蕩的。
曾經留在川端康成眼底的風景,也映現在我的眼中,如果細看我的瞳孔,飄雪的溫泉,氤氳繚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