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開《消逝的日本》書頁,十多年前夾上的迴紋針留下鏽痕,英文字體模糊了,所有的一切,都無法和緩時光這一頭的激烈心跳,如夢的旅程,青春的追尋,狠狠刻在記憶底層,卻找不到字句吐出,深海的鋼琴,停不了的旋律,在現實之外演奏,分裂的人生。時間不是直線的,繞了不知道多少彎路,再回到當初的起點,你的書,你夢寐以求的城堡,依然在我的藏寶盒中,閃閃發光。
起點在澳洲墨爾本老屋
單車環球,最緩慢的交通工具在地球上移動,容易招人注意,兩人出身社會底層的坦率性格以及豐富閱歷,更是吸引不少初識朋友大方收留,因此住過形形色色的地方。其中,墨爾本西北近郊一間淡橄欖色老屋,經過歲月淘洗,在記憶長廊浮現,如同大提琴的琴音,低低訴說當時渾然不覺現在懷念不已的微妙況味。
第一眼看到美願,褐髮碧眼,身材瘦弱的蘇格蘭裔澳洲人,有一股優雅嫻靜的東方氣質,原來她深受日本文化薰陶,不僅大學主修日文,畢業後到日本工作五年,回澳洲從事的出版社工作也和日本有關。
存青的媽媽是日本團導遊,她從小看盡經濟起飛到台灣揮金如土的日本觀光客,大二從學校出走,她選擇到正值泡沫經濟鼎盛的東京,上語文學校兼打工。她娃娃臉身材嬌小,常被誤認為日本人,打工的壽司店店長與太太,把她當自家女兒般疼愛,在狹小房間的走道擺了張行軍床,幫忙她省住宿費。當時台灣旅行風氣未開,東京期間大量吸收的旅行資訊和遊記,是日後環球的養分。
我則深愛《源氏物語》及川端康成的小說,寫了不少日本文學之旅,有次與大阪朋友同遊大阪城,發現他對豐臣秀吉所知有限,我充任嚮導解說,他的父親是戰後認真工作的一代,得悉我的「事蹟」,破例請假,親自導覽京都……
聊到共同點,三人一下子就拉近了距離。環球之旅到了墨爾本,透過編輯朋友引薦,順道拜訪背包客聖經──寂寞星球出版社總部(Lonely Planet),美願負責接待。
旅行是一個發現與改變的過程,往外探索,與異文化碰觸,激起靈魂深處的渴望,最初的震撼,沉澱後化為豐富人生的養份。
喜愛日本的美感一見如故
後來幾次交流,發現彼此對美理解的深度,時時激起火花,當我們準備上路繼續旅程,美願說:「不是每個墨爾本人都像華人移民住在東南區大房子。我住的佛萊明騰區屬於舊城,從我曾祖父那一代開始定居,我的朋友也都住在附近,應該來我的房子住幾天,體會一下真正的墨爾本。」
沒想到這個邀請,演變成十八相送。
向大學同學濟華告別,騎車載全副家當到後來戲稱為老綠屋的美願家。這一區充滿殖民風情,維多利亞式商店街櫥窗的蕾絲內衣及桌布,與時尚成衣產業脫節,呈現老移民遠渡重洋帶來的品味,咖啡店的八卦雜誌,英國皇室一舉一動都是焦點,老先生老太太喝著鐵壺倒出的伯爵茶,灌入大量牛奶,看得津津有味。
美願的家族錄影帶由朋友掌鏡,曾祖父是蘇格蘭烘培師傅,創業的蛋糕店現在還在營業。她媽媽走到五十年前拍照的那面牆,小女孩和老婦人的對比,無言傳達歲月流逝。影片中美願示範奶奶傳授的蘋果派,當天奶奶身體不舒服,由她的媽媽訴說家族故事,看她臉色凝重,和平常爽朗的樣子截然不同,煞是有趣。
那星期透過美願與她的家人,見識早期移民的生活,為了生計不得不出走的英國勞工階級帶來的傳統文化,保存至今。但美願是個異類,她對歐洲印象模糊,只去過兩次,對年輕的澳洲文化認同感也不深,因學習日語的關係,深愛低調內斂的日本文化,結交很多亞裔朋友。
單車意外的避風港
依依不捨話別,踏上旅程,不料出發第十二天在大洋路發生意外,我腦震盪昏迷不醒,搭直升機回墨爾本艾爾菲德醫院,存青把單車寄存當地餐廳,上警局作完筆錄,打電話給美願,美願交代她帶著行李先到老綠屋,讓好心開車送她的女警先回去,回程還要四小時,由她開車送存青到醫院。
千里迢迢橫越大洋路,正要抵達中澳沙漠起點發生意外,我在加護病房昏迷兩天,轉到普通病房,手肘打鋼釘,手腳敷藥,待了十天,全靠存青細心照料,逐漸回神,醫生交代出院後要回醫院檢查、拆線和復健。
一個意外,讓萍水相逢的老綠屋,變成避風港。
白天,美願上班,她去年買下的老綠屋,暫時屬於停下腳步的旅人。外表不起眼,面寬不大縱深狹長的房子有六十年歷史,三O年代盛行的裝飾主義(Art Deco),天花板和壁爐都有幾何圖形和花卉浮雕,茶几電視櫃也是線條簡單凸顯材質的設計。美願維持原貌,沒有添加現代家具或大肆裝潢,置身其中,有一種少見的寂靜感,那是深山古剎或是深宅大院才有的歲月悠悠。咖啡矮櫃內的鑲金描花咖啡杯是奶奶留給她的,她很珍惜,少即是多,家具少,空間美感就凸顯出來了。
八O年代東京是亞洲時尚之都,原宿引領青少年流行文化,曾經長住東京的地的美願喜歡的卻是傳統文化。走道牆上有一個壁掛實木櫃,一格一格的,小格子內放了擺件、茶壺、杯子及看不出用途的小東西,走過陰暗走道,總忍不住抬頭看,物品邊緣隱隱透著幽微的光,某個與美相遇的時刻,讓她千里迢迢帶回,在家中佔有一席之地。
三O年代裝飾主義木頭房子,不知年代的日本擺件,兩者,都有一種讓人沉靜的美感,像主人一樣。
旅程中的家幽靜美麗
青春無悔的壯遊,突然脫離軌道,退回澳洲旅程起點,昏昏沉沉,腦震盪後遺症是眼中有雙重影像,六個月後才消失。緊湊行程出現空白,沒有什麼要跨越的挑戰,唯一行程就是復健中心和醫院,被誤認為專業看護的存青開玩笑說:
「我不是在醫院,就在往醫院的路上,或是離開醫院回去拿東西再回醫院。」
為了復健和採購食物,每天要走一大段路,對這個因墨爾本杯賽馬聞名的佛萊明騰區,產生家鄉的親切感。火車站對面咖啡館的蔬菜滿福料好實在,電車站的錄影帶出租店有不少經典名片,超市附設麵包店有外酥內軟的全麥雜糧麵包,最有詩意的是林蔭大道,住宅區人行道兩旁都是老梧桐,糾結樹枝遮蔽天空,十度低溫,漫步在南半球秋天的蒼茫中……
老綠屋,收容漂泊無依的旅人,在時間彷彿靜止的一個月,遠離紛擾,得以安心休養,對照後來回台灣面對的冷漠,連一個鋼釘手術後休息的地方都沒有,實在是一個珍貴的禮物。
難得擁有這麼大的空間,看美願工作忙碌,前後花園都變成雜草叢生的叢林,存青拿掃把掃落葉,我拿花剪修整枝葉,整理出一條小徑,一大箱落葉,平時喜歡園藝,小試身手,看著煥然一新的庭院,顧盼自得。
美願下班前,存青特地準備了香菇雞和水餃等家鄉味,在餐桌上和壁爐上布置蠟燭和卡片,我從院子挑花材插花,租了日本片《失樂園》和法國片《巴黎野玫瑰》。老綠屋主人平常工作壓力很大,現在回家處處是驚喜,三個人混用英日文,分享生命的美好與悲傷,她甚至希望我們保留她家鑰匙,永遠。
閱讀日本秘境埋下結廬山水的種子
有天,她帶回封面印著Lost Japan的書,說:「這是一個美國人寫日本的書,用日文寫的,還得了文學獎。你們一定會喜歡。」 日文書的原名是《消逝的日本─美麗日本的殘像》,美國作家艾力克斯‧柯爾(Alex Kerr)撰寫,哀嘆日本在一意追求現代化過程中,失落了美好傳統與人情,一九九三年一出版,不僅一舉得到新潮學藝獎,更在日本引發熱潮,叫好又叫座,一九九六年寂寞星球出了英文版,也大受歡迎。
美願提及書中描述的桃花源――篪庵,艾力克斯一九七三年在日本四國的祖谷買下的茅屋,目前由寂寞星球日本指南的作者梅森(Mason Florence )管理,如果我們想去,她可以代為連絡。
旅途中視書如命,窩在客廳沙發上,囫圇吞棗看完,透過作者細膩的描寫,埋下一個虛無縹緲的夢。
畫面中,一個十二歲隨父母在橫濱居住了二年的美國男孩,深愛東亞,特別是日本的傳統文化。一九七一年夏天,他搭便車旅遊,到了號稱日本三大秘境之一的祖谷峽谷,找到他從小夢寐以求的城堡。他描述第一印象:
元朝畫家倪瓚引人無限想像的山水畫中,總是杳無人煙,最多,在雲霧瀰漫山間,畫上一間有四根柱子的涼亭。來到深山阻絕交通不便的祖谷,第一次深刻感受在倪瓚畫中,那置身壯闊的大自然人顯得渺小的孤寂。
那印象如此深刻,結束旅行,艾力克斯到東京慶應大學當交換學生,卻一再回到相隔遙遠的祖谷,深入探索。自十二世紀「源平之戰」平家武士逃難到此,祖谷即以「落人部落」著名,難民安居的桃花源,村落依然保存平家的赤紅戰旗。祖谷峽深處四國中部,有各式各樣的常春藤,色彩豔麗,居民編成藤蔓,在日本最深的峽谷架起吊橋,當年為了逃避源氏追殺,平家武士迅速切斷藤蔓編成的「葛橋」,阻止敵人深入,現在最有名的祖谷葛橋高達十四米,號稱日本三大奇橋。
對祖谷的迷戀,艾力克斯在一九七三年化為實際行動,他向長輩借了一千三百元美金後來分五年償還,在遊人罕至的東祖谷買了一間三百年歷史、已荒廢十七年,有茅草屋頂、有木質地板和地爐的典型祖谷農舍。
這是一個瘋狂決定,更瘋狂的是整修。由於沒有公路,所有物資透過山徑徒步運送,偏鄉中的偏鄉,居民翻山越嶺上門探看「一個買下荒廢農舍的外國人」。亞歷士從編織草鞋學起,一點一滴復原,我印象最深的是打掃,他和朋友從地板掃出年代久遠的灰塵,堆在院子裡點火燃燒,當濃煙冒出,他才領悟到――那是菸草!十七年,農家掛在屋樑上的菸葉化成灰,落下,變成百分百純天然菸草,他把足以還清房貸的珍貴菸草都燒掉了。看到這一段,兩人哈哈大笑,我和存青完全可以明白那股無視現實熊熊燃燒的痴狂。
這間花費無數心血合眾人之力恢復舊觀的房子,他取名為「篪庵」。篪是古漢字,竹笛的意思,庵是有茅草屋頂的房子。篪庵,竹笛之家,中國山水畫的象徵,成了他的心靈故鄉,在墨爾本郊區老綠屋溫暖壁爐前,也變成我們無盡旅程中夢一般的存在。
那是一九九九年,那間孤懸高山峻嶺的茅屋,代表心中東方美學的高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