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身體表現電影《雙面薇若妮卡》
往舞蹈教室的路上,心神不寧,望著窗外飛逝而過的廣告招牌,彷彿等待一個人,一件事。
到了教室,思緒紛亂,纏繞在等待的莫名情緒,無法專心。下課後,小樹來了,他想側拍幾張我上舞蹈課的照片。周老師說,要拍什麼樣的照片,我說,配合文章原生家庭創傷母女和解完結篇: 重新與身體對話,用身體表現電影《雙面薇若妮卡》的靈魂之舞。
老師放了音樂,叫我隨音樂舞動,感覺丹田能量飽滿,意念連結水的流動,等待的滋味嗆辣苦澀,身體與之共舞,老師走過來,輕聲指點,隨呼吸放鬆,把感覺透過身體傳到末梢,手放在臉周圍,手和臉的頭尾互動,身體動起來。
我沈醉在那個音樂建構起來的鏡像空間,世界其他事物都消失了,只有此時此刻,即使很快就要告別,最親密的距離,最輕盈的舞步,最短的時間,命運之神嚴肅冷峻,倒數計時⋯⋯幽微的情緒盡情釋放,身體與靈魂合一,此時此刻。
課後看到小樹的影片和照片,簡直不敢相信,本來以為只是師生之間的舞蹈動作示範,沒想到在鏡頭裡,兩人身體的互動那麼美,如舞台上的雙人舞,在有限空間中變幻莫測,我獨自探索,老師走過來,擔任引導的角色,我跟上,開始翱翔,迴旋,她再接近,繞行山谷,我往後俯衝,她讚賞,過程中,默默用身體對話,一個人微細的動作,在另一個人身上蕩漾擴散成無遠弗屆的漣漪,無限延伸到,宇宙。
隨王家衛的電影配樂起舞
請教老師播放的音樂,她說是〈波羅奈舞曲〉Polonaise,日本作曲家梅林茂為王家衛導演《2046》所作的電影配樂。作為資深影癡,高中翹課去後火車站的南華戲院看二輪藝術電影,研讀艱澀生硬的電影理論。後來更以文字為載體,撰寫影評、散文,在社區大學開文學電影課。《春光乍洩》和《花漾年華》都名列我的最愛,卻不喜歡《2046》的科幻冷冽風格,看都沒有看過,啊,那是我錯過的遺珠。
幸好網路資訊發達,很容易補課。〈波羅奈舞曲〉是曲式莊重、節奏舒緩的三拍舞步。梅林茂借用這樣的形式編寫角色之間的微妙關係,小提琴悠揚的琴聲裡,他和他生命中的女人輕盈、親密,飛速地越過,只為跟上她們的腳步,冷酷的距離永遠無法拉近,在滔滔的時間之流,彷彿剎那間的相愛就成了追憶。在電影中,每次放手,都會出現這首曲子。
閱讀這段介紹音樂的文字,彷彿從我的身體湧出,那不就是隨音樂舞動感受到的幽微情緒嗎?
你以前說,我是天生的文字工作者,我的文字就像你小時候用的井,只要先放點水,然後抽水,只要能夠一直抽水,水就一直能夠上來,源源不絕,這是天生的才能。然而,你希望我有一天會放下,會不會寫字,能不能寫字,寫得再好,我都要放下。
那時,我直覺認為你說的太困難了,我從小執著文字,很慚愧沒有好好運用天賦,常拿著皮鞭自我鞭打,充滿罪惡感,努力這麼久,終於自由了,還在享受飛翔的快感,你要我放下文字,放下對文字的執著,自由自在,我完全無法想像。你說這要經過訓練,我同意,承諾要靜坐,馴服如野馬奔騰的心,回歸平靜,希望有一天可以達到這個境界,就算不是這輩子。
你又說,這就像蟬,如果不脫殼,就沒辦法蛻變成為新的蟬,蟬脫殼的時候留一點,肯定不能蛻變;蝴蝶也是,毛毛蟲變成蛹,改變身體構造,一定要破蛹而出,才能變成可以飛起來的蝴蝶。
的確,我們在飛之前,要把自己結成一個蛹,改變舊有的性格和習慣,突破所有力量掙脫出來,才能夠蛻變,這個過程也不是一次,而是不斷經歷,一個階段一個階段往上。
放下對文字的執著
曾經放棄寫作拋開一切到西班牙學佛朗明哥舞的作家黃碧雲說:
「在一個狂歡節裡,我不再是我,因為我不需要再是我,我就可以很真實。這樣一來,寫,是我的狂歡節。」這是她到異鄉刻苦學舞以後的領悟。
當身體可以準確傳達創作,那感覺如此真實,我明白,舞,是她的狂歡節,寫,也成了她的狂歡節。
這段時間用文字挖掘原生家庭創傷,完成母女和解的過程,往往敲打鍵盤如飛,字句爭先恐後湧出,匍匐寫作二十年,第一次感覺到-寫,是我的狂歡節。在創作上,從此自由了。
忽然想到媽一生對家人的控制欲,讓家人紛紛往外逃,那和我對文字的控制欲,有什麼不同呢?我是否也要帶著遺憾走到最後。如果沒有文字,我還是我,就像我本來沒有藝術,沒有得失心,涉足藝術就像是遊戲,舉重若輕,隨著輕煙飛舞,自由自在。
原來蛻變是在一念之間,我終於掙脫對文字的執著,翩翩起舞,謝謝你這個指路人,也謝謝母親的人生示現,她是逆增上緣的貴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