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恆的追尋

緣起-

1

「江心靜以其個人有限之軀,在1998-2001年(與好友林存青)以單車環遊世界五大洲三十多國,透過走訪名山勝景,旅遊各國美術館、博物館等方式來感知這個世界與重新發現自己的身體,並於過程中積累其豐厚個人生命廣度與厚度,然後再由文學領域跨界進入抽象繪畫的藝術領域。」

——青木《東方意識流淌的詩意美學》

從旅行、文學到藝術,人生一次又一次華麗轉身,中年回首,思索貫穿其中的核心是-永恆的追尋。

詩和遠方,對很多人來說是遙不可及的夢想,對我也是。

一九八九年離家上大學,好不容易脫離家庭束縛和升學壓力,從小對「旅行」的渴望,如一陣流竄的風,整個人都要飛起來,在大學遇到志同道合的旅伴存青,一起規劃大一暑假的旅行,從香港到上海,為了第一次自助旅行,兩個月兼三份工作,同時學會辦相關的證件,研究資料,打包行李,終於在開學前兩個禮拜,背著大背包,在桃園機場的候機室,興奮地等待登機。

飛到香港,第一天搭電車、地鐵、渡輪到處走,尋訪張愛玲「傾城之戀」的大時代印記。印象中,香港人走路都飛快,說話也快,必須小跑步才能跟上東方之珠的節奏。

進入大陸就不同了,廣州到杭州的火車要三十多個小時,從杭州到蘇州則走京杭大運河,傍晚在武林門碼頭上船,慢悠悠的船行,不論是夜幕初降,或是黎明薄霧,一色水墨長卷,朦朧的留白上,浮著枯枝魚影,水紋,千古不變。千里長河一旦開,亡隋波浪九天來,錦帆未落干戈起,惆悵龍舟更不回,兒時背的詩詞一下鮮明起來。

東坡先生說人生識字憂患始,透過閱讀,打開一個廣大的世界,小時候在父母經營的小餐館,趁空檔看金庸武俠,紅樓夢,齊瓦哥醫生,津津有味,書中的江湖豪傑,大觀園兒女和俄羅斯詩人,彷彿在遠方,等我踏上旅程,旅行的原動力是對萬事萬物強烈的好奇心。

十九歲,靠自己的能力到陌生的大地闖蕩,眼界大開。學到背包客最重要的精神-用最少的資源,做最多的事,隨時解決問題,秉持道家如水的哲學,像當地人,是最安全也最深刻的旅行方式。

2

從美國舊金山加入存青的單車環球之旅。( San Francisco, 1998.)

一九九八年秋天,我二十七歲,前途茫茫。

飛往舊金山的飛機上,心知這是一個跳下鱷魚潭的瘋狂決定。

大二違背主流價值棄商從文,重考進入東吳中文系,半工半讀完成學業,為生活與學業奔波之餘,最大享受就是探訪離學校不遠的台北故宮,看「寒食帖」那「春去不容惜,今年又苦雨」凌亂真摯的蘇式書法,還有宋瓷,古玉,多寶格,大學四年,在東方美學的聖殿中,流連忘返。

中文系,想靠寫作維生,很難。在社會上跌跌撞撞,痛下決心,辭職,成立文字工作室,四處投稿,為報紙雜誌撰寫旅遊、美食和藝術專欄,又到處兼差,只能勉強餬口。

夏天,協助存青籌備單車環球之旅,送她搭上飛往阿拉斯加的飛機,努力這麼久,至少有一個人的夢想實現了。

文字工作進展有限,接到存青旅途中發來的邀請,不免心動,貝多芬命運交響曲第一樂章的叩問,常出現在人生最黯淡無光的時刻。「現在不做,以後會後悔嗎?」答案是肯定的,努力多年卻一無所獲的賭徒,決心再賭一把,至少還有希望,買了單程機票。

3

從蒙特利(Monterey)往大梭(Big Sur)騎,騎進美國西岸著名海霧,一片白茫茫,只聽到太平洋巨浪以海灣為天然音箱,夾雜疾馳海風,如重金屬樂撕裂耳膜,加州一號海岸公路路面狹窄,沒有路肩,遇到車子經過時,盡量往瀕臨懸崖的路邊移動,手隨心跳顫抖,遇到修繕路段,像來到世界盡頭,緩慢摸路前進,如走鋼索的人,步步驚心。

單車旅行看似浪漫隨興,不能在天黑前抵達下一站,食物、飲水都有問題,還有最重要的安全問題,自身的安全,隨身物品的安全,經過訓練,培養出像瞪羚一樣靈敏的直覺,在寬闊卻危機四伏的非洲大草原,草食動物必須靠著求生本能才能存活,旅途中也是步步為營,眼觀四面。

日復一日,逐漸體會騎單車哲學,遇到上坡路段,必須把變速放到最「輕」拋去所有煩惱,才能減輕負擔,欣賞沿路風景忘記疲憊,上坡如逆境,須保持內心平坦,才能度過。下坡如順境,不可以猛踩煞車,會磨損煞車皮及輪胎,必須放下內心恐懼,順著路轉彎,開放所有細胞,體驗速度感,如海鷗岳納珊俯衝而下,斂收雙翼全神貫注,忍受刺骨寒風,身心和單車融為一體,隨著路飛馳,伴隨太平洋南下,加上順風推動,如一尾隨著溫暖海流南行的鯨。

晚上,精疲力盡,可以洗熱水澡,有東西吃,有地方露營,就是最大幸福,這麼辛苦的旅行,為什麼不放棄呢?早上,睜開眼睛,不知道會看到什麼風景,遇到什麼人,發生什麼事,對未知的渴望,讓我堅持下去。

海的追尋

全世界的海都在呼喚我。(Australia, 1999.)

單車旅行速度慢,規劃路線主要考量是氣候,縱貫大陸的公路上,常常從北往南追逐陽光,如北美到中美洲,北歐到中南歐,否則就會被雪追著跑,從蘭州到拉薩,騎進納木錯湖,隔天就大雪封山了。

愛海,沿海岸線騎,走過的海岸線像電影,一幕幕在心中上映,那都是紮紮實實用每一天的生命換得的,自以為縱貫大陸的旅行,其實只是在大海的腳邊隅隅獨行,呼吸鹹濕的海風,浸淫溫柔的海水,無論旅行多遠,依然在海洋的懷抱裡。

首先浮現的是澳洲大洋路的海,淺藍通透,伴著灰灰的天空,最適合聽爵士,在空無一人的海灘上,彷彿看見一個吹著薩克斯風的樂手,全身隨著音樂輕輕搖動,那種淡淡哀傷又似乎看透一切的曲調,伴著海鷗的叫聲,在心中迴盪。

而紐西蘭南島西岸的塔斯曼海,一整年風雨不斷,陰濕狂暴的脾氣,贏得了「West coast is wet coast.」(西海岸是濕海岸)的謔稱,像是一個不可理喻的情人,常常為了小事哭鬧不休,日復一日在淒風苦雨間前進,第一次想要逃離,再也受不了這種喜怒無常的海,混著海水的嚴寒雨絲,彷彿沒有止盡,看著以猛烈之勢席捲而來的巨浪,規律潮聲有催眠效果,彷彿在誘惑陸地的人魚,投身其中……

在東非海岸線,一連串回教的海邊村落和島嶼,如婦女面紗下襬的刺繡,散發歷史的光暈,漁民維持千百年來的生活方式,清晨搭乘三角帆船出海捉魚,當我們起床,看到的是在陽光下滿載而歸的帆船剪影。

坦尚尼亞(Tanzania)海岸輕輕拍打的海水呈現夢幻般的靛青色,珊瑚礁在外海搭建了一個豐富的海底世界,讓色彩繽紛的魚類悠遊其中,搭乘樹幹挖空的小船到無人島探險,茂盛的紅樹林緊緊抓住淤泥,維持海水清澈,保護珊瑚礁,在沙灘上發現小小的螃蟹橫行,海鳥在淺灘上捕魚,跳下水,感受海水溫暖如絲,向著海平面游去,離岸愈來愈遠,天高海闊,沙灘上的人影小如螞蟻,身體隨著海流飄浮,隱約可見海底樂園的魚群游過,私心希望這樣的景象永遠不變。

南非的好望角位於印度洋及大西洋的交界,面臨印度洋的海灣溫暖平靜,瀕臨大西洋這面的海水冰冷,波濤起伏很大,最後一天駕駛海上獨木舟,經過兩個多小時與浪搏命的航程,抵達海豹島,高於海平面五尺的小島,擠滿了一萬多頭海豹,正是交配期,看到牠們覓食、嬉戲、哺育的熱鬧景象。

回程,繞海豹島一圈,默默向這些可愛動物告別,其它獨木舟一下子就不見人影,當我們努力往回划時,不可思議的事情發生了……

幾十隻海豹跟著我們,在獨木舟周圍跳躍玩耍,姿勢曼妙,跳水上芭蕾,成雙成對,各從不同的方向躍出水面,在空中劃出一個完美的弧型交會而下,有的身體倒立,尾鰭露出水面,滴溜溜地旋轉,有的一前一後交互跳躍,在水面賽跑,還有搖頭晃腦的,真是太可愛了,看到這一幕,說不出話來,也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一邊划槳,一邊張大眼睛,直至今天,一想起這個珍貴景象,還是全身發熱,親身參與了海洋的歡樂慶典,難以忘懷。

和善的海豹整整跟了兩個多小時,一路嬉鬧,沉醉在這種奇妙的交流,一點也不感覺累,直到我們離岸一百公尺,牠們才紛紛離去,望著海豹背影,興奮問教練:

「海豹都會這樣跟著獨木舟嗎?」

「不,我也是第一次看到,牠們不會靠近人的。」

好望角是單車環球夢的終點,也是回家的起點,一直記得在大西洋的海面上,有一群海豹,一路相送。

海豹能同時在水面及水中看東西,牠會看到陸地上的我和海中的我有什麼不同嗎?

海豹的鬍鬚很靈敏,牠可以感受到我從小到大對海洋的熱切追尋嗎?

幾千萬年前,海豹是生活在陸地上的哺乳動物,為了回到水中生活,演化出適於水中活動的流線型身軀和特殊構造,唯有適應新的環境,牠們才能繁衍生存下來,海洋並不是牠們的浪漫幻想,而是真實的故鄉。

而我,走過全世界的海岸線,苦苦追求什麼也不求的海,終於能夠釋懷,長久逃離陸地的想望,可以平息,只有在陸地上活著,眼前不快樂的一切,才有替代的可能,睜開眼睛,真正看見這個世界。

回到家鄉的海邊,了解有所取捨的自在,人生,並不是是非題。

感謝那群可愛的海豹,讓我領悟生命本身的美好,現在就該盡情歡笑,盡情跳舞,盤旋心中多年難解的苦,大都是一點就通的盲點,雖然不能像海豹一樣靈敏,至少,我的快樂,不少於在水中嬉戲的牠們。

美的追尋

身為藝術愛好者,硬在單車行李中塞了沈重的美術史,與改變人類感知的曠世巨作,面對面,與之抗衡的就是胸中留存的故宮文物,東西文化在心中的絲路熱烈交流,藝術如同大自然,總在我力氣耗盡時,點亮我心。

二OO一年,在巴黎街頭徹夜游走,過完千禧年,騎車沿塞納河南下,透過法國單車協會會刊,拜訪願意提供免費住宿的會員。那時,揚魯克已工作二十年,偶爾趁年假,到羅馬尼亞和北非單車旅行,計畫退休後展開長途單車旅行;我是辭掉工作,放棄一切,和好友飛向世界,扛著所有家當,在旅途中寫稿賺旅費。

匆匆一晚,隔天就上路了,時間很短,卻劃下了深深刻痕,他在法國造幣局工作,遠從東方來的我,胸懷台北故宮和旅途培養的美感,用原子筆說明中國書法線條,他拿出阿拉伯書法道具,展示用竹片書寫的沙漠文化……

時間之河悠悠流過,不知過了多久,接到消息說:

「我依然記得你們來訪的美好時光,我退休了,夫妻搬到法國南部一座古城,買了一間八百年老房子,正在進行中世紀莊園改建,忙著整修,單車躺在倉庫沉睡,你們隨時都可以來玩。」

看他的網誌嚇一大跳,狹長老房子年久失修如廢墟,在教堂對面的斜坡上,前後高度不一,入門必須走到二樓才通往後院,後院依照羅馬花園的圖樣重建,整地時在花園的地窖內,撿到錢幣、陶片和動物骨頭等古物,露出石塊的牆壁上有不同年代修補的痕跡,這是一件大工程,難怪他沒時間騎車,希望有一天,親眼目睹他的夢想之家。

揚魯克積極經營臉書社群,常常收到他透過翻譯軟體的回應,中英法文夾雜,他對我的生活興趣盎然,一下子到沖繩當駐島藝術家,一下子到廈門靜思書軒演講,在家則是泡茶、煮咖啡、彈古琴、蒔花弄草……

二O一一年為《單車環球夢》紀念版補上「環球之後十年的生命故事」,十年來用心接待二十多個國家的朋友,再版以後,決定利用這筆收入到歐洲感恩,環歐一年獲得的人文藝術養分滋養工作室,天生追求美卻受到壓抑的靈魂,在歐洲全然釋放,無論是博物館巡禮,或是充滿美感的生活空間,讓我如水中的魚,優游自得,如同《美,靈魂的禮物》一書中所說:

在最極致處,美不僅帶給我們快樂,同時震撼我們,讓我們無所遁逃,進而使我們轉化蛻變。它的力量恢宏磅礡,我們當下會感到難以招架,於是舊有的藩籬傾頹倒下,陳腐的信念灰飛煙滅。最終,舊我殞滅,新我嶄露……

經歷美的洗禮,帶著全新的視野和自信,回到原來的社會,建構安身立命的空間,以獨特的韌性和生命力,十年來,用生命創造作品,這不是「與國際接軌」,而是「與靈魂共舞」。

在揚魯克的瑪哈夏莊園,美的靈魂對話。(Cluny, France, 2012.)

初夏開始歐洲之旅,夏末抵達法國勃根第的克呂尼(Cluny),揚魯克的瑪哈夏莊園(Maison Médiév),一樓是小型博物館,牆壁摸起來有粗礫質感,玄關牆上還有正復元的中世紀壁畫,玻璃櫥櫃展示整修房子過程中發現的文物,一盒盒分類陳列,他指著圍繞中世紀大修道院發展的古城地圖,說明自家位置,大修道院曾經是全世界最大的天主教堂,可惜,法國大革命時期,大部分建築毀於戰火,留下斷瓦殘垣……

一行人走到二樓的書房兼餐廳,我拿出事先裱褙的金文的單車書法,他笑開懷,不必多說就明白了,再送他一套清明上河圖明信片和使用他插圖製作的環保袋,他拿出手繪稿相贈。接下來幾天不斷交換禮物,揚魯克不僅裝修自家古宅,也是古城考古和導覽志工,我發揮好奇心及領悟力,全心解讀文化密碼。

最後,揚魯克拿出他獲得日本造幣局舉辦的國際紀念幣大賽優秀賞作品,說明創作理念─火,愛之源,水,生命之源。正面主題是愛,用太陽和火焰的強烈線條歌頌愛的偉大,背面是生命,以洶湧的水波表達生命源頭,傳達珍惜地球資源的理念。正低頭細看,他說,我有兩枚,一枚送你。大驚,這是傳家寶,怎麼可以送人呢?他正色說,這是我的,我想要這麼做。陽光從羅馬花園射入廚房地板,時間凝結,不知如何拒絕,也不敢看他堅定的眼,受贈這盒珍貴的紀念幣,無以回報。

晚上,搬出文房四寶,添水研墨,那枚紀念幣讓我想起年少輕狂的舊作,從知名大學出走轉讀中文系的絕然,寫下青春烈火燃燒的心情。

「我從火中走來∕火 灼傷我的膚∕我的眼 也燃著火∕煙塵漫漫∕眼中只有你 你的眼 微雨∕熄了 我眼底的火∕只因你 拂我一身∕清涼」

揚魯克的瑪哈夏莊園,不只是四年的投入,而是他一輩子對美的追求,在時間廢墟,召喚歷史文化和生活的魂魄。很珍惜在那間房子的每一刻,最愛的角落是臨窗石椅,我攤開日記,以文字密密縫下對生活的想望,他說,窗台上有馬賽克玻璃的羅馬拱門愈多,代表這家人愈富有,此時此刻,擁有兩道拱門,內心感到非常富足,往內看,鐵雕燈罩,大把乾燥花隨意放在玻璃桌,牆上掛了絢麗的抽象畫,靠牆有一個棉質沙發,書架,老電視機,一個充滿歷史況味的美好空間。

瞬間即是永恆,窗前片刻,多年旅途的追尋,有了盡頭,天生愛美的靈魂,在原來的生活一直找不到出口,在他的房子裡,卻有回家的感受,很難形容,我相信他理解,人和人之間的溝通,語言是最不重要的。

理想的追尋

二O二一年一月十一日,羅葉文學藝術獎得獎作品「隱形的山林」由台北市立圖書館總館永久典藏,捐贈典禮上,看著長約三米半高約兩米的巨幅作品,夏祖麗阿姨說她「恍如隔世」,初認識,我是旅行者,後來變成作家,現在又成了藝術家了。

與夏祖麗和張至璋賢伉儷認識,轉眼二十年了。

一九九九年在澳洲大洋路發生意外,從公路頂點的萊文丘(Lavers Hill)往十二使徒岩出發不到一個多小時,我從單車摔下來,安全帽裂成兩半,昏迷不醒,當地醫療系統出動三台救護車和一台直升機,直接把我載回四百多公里外的墨爾本醫院搶救,昏迷十八個小時,加護病房待了兩天,一個星期的記憶憑空消失。

那時,每天有一到兩個小時清醒,用筆艱難地寫著:

「短短幾分鐘,就可以讓繁華世界崩解,消失,回歸生命本質,莊子妻死鼓盆而歌,超脫生命的哲學,一向心嚮往之,生死一線,深藏的道家性格自然彰顯,何必從俗樂生惡死,以前總是遮掩這種淡然的生死觀,似乎無情到驚世駭俗,現在卻是真實反應。」

走過鬼門關,再次審視自己,像第一次見面,對所有造就眼前這個人的機緣,充滿感謝,走過生命的難堪與苦楚,所獲得的領會與成長,是任何外力無法搶奪的,坦然面對自己,很難卻是人生的必要。

然而,經歷生死考驗,堅持夢想還有意義嗎?答案和出發時一樣,挫折激發更大的能量,「莫忘初衷」的意義,在連月亮都沒有的黑夜,像星星一樣明亮。

到加州矽谷造訪夏祖麗和張至璋伉儷。(San Jose, California, 2017.)

回台灣做進一步檢查和復健前一天,只有一面之緣的旅澳作家夏祖麗和張至璋,專程開車一個多小時來探望,暢談文壇趣事到深夜,那一夜的笑聲與溫暖,至今迴盪,從此亦師亦友,在世界不同的角落聚首暢談。

夏祖麗的母親林海音,父親何凡,先生張至璋,一家人都是作家。她早期的報導文學《握筆的人》《她們的世界》是史料,中期旅澳的《哥兒倆遊澳洲》《南天下的鈴鳥》轟動一時,晚年的《從城南走來-林海音傳》《蒼茫暮色裡的趕路人-何凡傳》則創下分別為父母立傳的傳奇。

我們在二OO一年完成夢想以後,返鄉展開作家生涯,努力不懈,透過網路社群經營粉絲,舉辦活動凝聚向心力,校園巡迴演講,報章雜誌專欄,新書宣傳通告,推動學校購書,十多年來與存青同心協力,維持專業寫作。

辛苦而成果有限的軌跡在二O一四年轉彎,受到當代水墨之父劉國松教授的啟發,投入藝術,從來沒有畫過畫,第一個月就入選藝博會,受到專業讚賞與收藏家們肯定,二O一八年更到上海視覺藝術學院當代水墨藝術研究院進修,二O一九年到中國美院跨媒體藝術學院高研班進修,在四月要出版的記憶維度2021江心靜當代水墨創作展畫冊,劉國松教授作序說:

「近兩年,心靜從海洋心象系列拓展到思網系列,風格有了明顯轉變,從青澀奔放到迭獲讚賞與好評,更能把個人的思想透過有辨識度的繪畫語言表現出來,果然在二O二O年大放異彩,作品獲得台北市立圖書館總館典藏、羅葉文學藝術獎評審團獎、法國秋季沙龍展以及香港全球水墨畫大展等海內外重要展覽的肯定。我以前教學常說「要找一張白紙」,看來心靜不是一般的紙,而是一張『環遊過世界有能量的紙』,才能在這麼短的時間有如此驚人的表現,未來,希望她沿著自己的想法發展深化,不要抄襲別人,定有一片天。」

實現「讀書、思考、旅行、創作」理想的過程中,汲取環遊世界的能量,源源不絕。

女人旅人

全世界走讀隨時記下的筆記,成為創作源源不斷的靈感。

結束單車環球之旅回來,發現很多人感興趣的問題都圍繞著「女性旅人」的身份,例如:「去那裡上廁所?」「生理期怎麼辦?」「不能洗澡怎麼辦?」「洗衣服怎麼曬乾?」「安全問題?」到了二十一世紀,一般人對女人擔任旅人的角色,還是充滿了好奇和懷疑。

剛開始旅行,書籍是主要的養分來源。從休閒旅遊史中了解女性從十九世紀開始旅行,女性旅人改變了旅行的定義,旅行札記從追求外在的名聲、財富或宗教信仰,轉而描寫心靈衝擊或改變,當時的編者莫麗絲寫下對女性札記的觀察:

「男女天生有別,女性巡行世間的方式也和男性大異其趣。女性要面對更多的困擾,甚至可能遭強暴,這樣的處境當然會使她們的感覺更敏銳,體驗得更豐富深刻。更重要的是,她們以帶感情的筆,從檢視內心的角度記下旅程中的經歷。女性遊記裡,不再只有路線圖或硬梆梆的出征紀錄,取而代之的是對所見所聞的深刻咀嚼與反省。」

在單車旅行途中,偶遇騎士大多是男士,對方關心的是造訪國家數、里程數、旅行時間等紀錄,如果發現我們的紀錄較「嫩」,對方就會露出獵人遇到小紅帽的姿態,熱心指導,如果比不過,對方就會拿出放大鏡,比快、比髒、比辛苦程度,單車旅行似乎是一種體能測驗。

對我來說,單車是親近世界的方式,比紀錄更重要的是,風中飄來冰山的味道,海浪一層層翻滾的大自然音樂,四面都可看到地平線的遼闊沙漠,在路上遇到人,不是問:「還有幾公里?」而是逗逗對方身邊的小孩,閒話家常,單車的步調,如同生活的步調,騎士像候鳥,隨著季節遷移。

當然,女人的種種不便,旅行也會放大,生理期虛弱無力、渴望洗澡、對身後腳步聲的恐懼……但習慣這些「劣勢」,也發現了一些「優勢」,有一位法國單車騎士說,很少有男生結伴單車旅行,最多是夫妻,因為:「一般人比較會幫助一個獨自旅行的人,兩個女生或是夫妻也還好,但是兩個陌生男子就有威脅性,人家會保持距離。」恍然大悟,遇到困難時,很多人因為佩服「兩個女生作這種艱辛的旅行」,願意出手幫忙。

女性主義有一句名言:「先做人,再做女人」呼籲女人超越性別差異,十九世紀堅忍卓絕的女性前輩,必須突破女性不能騎馬、騎單車的社會成見,現在,旅行是現代人必修的學分,旅行可以脫離舒適圈,在陌生的環境激活,發掘另一個自己。

身體記憶

單車旅行,以身體在地圖上畫出一條堅實的軌跡,向世界全然開放累積的感知,不僅在心靈層次,也儲存在身體的記憶。

今天,策展人青木來抱雲齋人文藝術空間討論個展,他看我學畫第一個月創作的海洋心象系列作品「雙魚飛躍」,以及這兩年到上海進修發展的思網系列「源起」「憶網情深」,以梅洛-龐蒂 (Maurice Merleau-Ponty, 1908-1961)的《知覺現象學》辯證:

「我們需要重新喚醒對世界的體驗,因為我們藉著自己的身體在世界上存在,因為我們用自己的身體感知世界。當我們以這種方式重新與自己的身體、與世界接觸,我們將重新發現自己,因為藉自己的身體感知,身體就是一個自然的我,就是知覺的主體。」

他繼續說:「而抽象繪畫也著重藝術家的身體與畫面之間的關係,是藝術家『帶著他的身體』進入畫面之中,然後使之成為藝術作品。你思網系列的許多大尺幅抽象水墨繪畫,如『隱形的山林』,使用水拓、滴、流、灑或噴等技法於畫面上,或許可以視為透過身體介入畫面之後所產生的多樣可能性作用,使之得以實現不同意義上的身體延伸。從你大氣優雅的水墨作品中,可以看出你在單車環球的過程中,大量儲存了敏銳的身體記憶。」

冰天雪地裡的藏族氂牛帳篷和牧民。(Tibet, 2008.)

忽然想起從蘭州騎車走青藏公路要越過唐古拉山那一天,前一晚在清真餐館打地鋪無法好好休息,勉強上路。進入山區後,冷雨變成冰雹,夾著冰雹的風從右後方吹來,默唸佛號,不管外界環境,持續踩踏,生理期、拉肚子,沒睡好……通通置之度外,一心一意往上騎,等冰雹停了,在盤山路上緩慢前進,存青卻大吐特吐,可惜,沒有地方歇腳,只能繼續,堅持到傍晚,太陽終於出現,雪峰圍繞的高山湖像是曠世卷軸,氣勢驚人。

外在環境惡劣,內心卻格外清明,深深體會到─只要心中沒有恐懼,無事不成,最後七公里,幾度想要放棄的旅伴重新振作,後來,她說:「我看到冰川,內心莫名的感動,邊踩踏邊流淚,身體衰弱到極點,我對著唐古拉山吶喊,唐古拉山爺爺,我們照約定來看你了,你為什麼這麼無情,如果你希望我們把你的美告訴全世界,你就應該接納我們,讓我們投入你的懷抱,喊完,忽然有了力氣往上踩。」。

最後兩公里,太陽退場,猛烈冰雹如一百萬顆小鋼珠打在身上,很痛,滿地是密密麻麻跳躍的珠子,看不清楚泥濘路面。

咬牙硬撐到接近山口,直到爛泥巴路因車輪輾出兩道深溝,實在無法騎乘,才不甘心地下來推車,最後五公尺,太陽又現身了,雪山環繞的高山湖,出現兩道完整彩虹,一整天受困於惡劣天氣,走走停停,整整騎了十多個小時,傍晚八點才抵達唐古拉山山口,最後那一刻,同時出現陽光、冰雹、彩虹、雪山、冰川、高山湖、氂牛、帳篷的景色,人間天堂。

那一刻的感動隨著時間淡忘,忽然全部喚醒,喜不自禁,原來身體都記得。

騎抵青藏公路最高點─唐古拉山山口。 (Tibet, 20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