萊特詩中靈魂的鳥飛來
在即將斷裂的枝條上,歌唱
含淚傾聽,融化禁錮的封印
從來沒聽過的歌聲,
從心中湧出,歌唱秘密花園的愛戀
無聲深淵的絕望,天空的影子。
以愛為名,歌唱到最後一刻。——失聲畫眉之歌
你在做什麼?我常常想這個問題。晚上在公園健走,沒有戴眼鏡,近視什麼也看不清,仰望夜空,兩手往上伸展,彷彿穿透榕樹茂密的樹冠、果凍般的冰涼空氣、星星,落地,到達你在的地方,快要碰觸到你,模糊感覺與地球上另一個人平行相依,在人生荒原中急急趕路的孤寂,一掃而空,有種不小心墜落會被接住的安全感。
參加兩場展覽,兩種身份
下午參加「走入她們的房間」女性書寫與空間特展的開幕,以作家的身份,三年前在上海朱屺瞻藝術館,則是以當代水墨參加「自己的房間」上海女藝術家邀請展,以藝術家的身份。
兩場展覽同樣以維吉尼亞.吳爾芙的女性主義經典「自己的房間」為題,書中最有名的句子是「女性若是想要寫作,一定要有錢和自己的房間。」有了這兩個物質條件,才能建構心靈空間。女人想要作畫,也是一樣吧。
「這是命定。」台上的周芬伶教授回憶當年她考上大學以後,看到簡陋的大門和校園像一間小學,難掩失望。有一年,到東海大學參加聖誕節,看到霧氣如蛇穿梭林間,草地如蜜糖流淌,陽光燦爛,她瞬間明白這是她命定的地方,決定來東海唸研究所,開啟日後在此任教三十多年,研究教學與創作互相輝映,實現了理想家屋的人生。
回顧三次錯過
這不是我的理想嗎?為什麼我一再錯過。
台中女中畢業,考上政大國貿系,填志願時一個中文系都沒填,先賺錢再談理想,沒想到在宿舍遇到愛與遠方,兩人走在木柵如蜘蛛網的山徑,暢談生命的終極意義,大二攜手離開校園。
失去校園保護,夢想之花在現實炙烤下失水乾枯,半年後,兩人約定分頭進行,情人轉赴東京進修。我懷抱文學之夢,重考進入東吳中文,為了賺學費,大太陽底下背著一大包成套錄音帶沿街推銷,哪裡都敢走進去,連文心路的理容院小姐都買過。
坐在夢寐以求的課堂,詩句散文在空氣中泅泳,沒有真實感。
為了生活費打三份工,當家教、國會編輯還有直銷,從政大出走搞到眾叛親離,我的人際關係從零開始,在宿舍幫同學化妝賣化妝品,被戲稱為直銷公主,等公車時向陌生人搭訕,推薦成為下線,舉辦家庭聚會,逐漸發展為幾百人的直銷網。大四讓公司招待美國獎勵旅遊,考完期末考直奔機場,與同學彷彿活在兩個世界。在我邀約下,媽也參加過幾次旅遊研討會,享受領導人母親的光環。
唯一享受是從學校後門走到故宮,看字畫古玉陶瓷,故宮圖書館看文史專書,中午出來吃一盤吮指回味的水餃和酸辣湯,再繼續,那個年代,故宮空空蕩蕩的,很適合「穿越」,痴望蘇東坡寫寒食帖的曠達,打開多寶閣,看皇帝的玩具,小小的玉扳指,小小的筆墨紙硯⋯⋯
千辛萬苦念完中文系,自然沒有力氣再唸研究所,只想奔出校門大展身手了。
最後一次是我完成單車環球,寫完遊記,三十一歲,想回校進修,教學創作並行,與大學感情最好的老師面談,她說,我們想出去,出不去,你已經出去,走出一條路,何必再進來。
你說呢?通往未來的路濃霧密佈,想專業寫作,要爬過一道又一道的高牆,黝黑滑溜,高不可攀,校園是一條相對安全的選擇。
可惜你不在,花八個月把寫了二十年日記看過一遍,寫成《候鳥返鄉》詩文集後,我瀟灑揮手,自覺夠勇敢,可以獨自闖蕩江湖,單車環球之旅,我的體力不足,都能靠毅力爬到南非好望角,不是嗎?太天真了,早知要靠寫作維生,就要一路在即將崩裂的冰原上沒命狂奔,一定跪著求你不要走。
推開救生艇,載沉載浮
可惜思慮周全的你走了,聽了老師的話,覺得很有道理,我推開最後一個救生艇,從此,只能緊緊抱著浮木載沉載浮。
自問,願意放棄這二十年無止盡的漂流驚險,換得一路繁花的春日盛景嗎?嘴角上揚。
你知道嗎?第一次參加作家活動,沒有一事無成的焦慮感,心知終於擁有生花的夢筆了。以前出書,媽都會想辦法來新書發表會,我分享完心路歷程,她憤然站起來駁斥,說她不認同,給我莫大壓力,好幾次靠著小樹舌燦蓮花,稱讚媽的智慧與栽培,化解尷尬。
檢視心中的傷痕
我上大學以後,父母白手起家的餐廳房東收回,媽改做保險,常常和同事朋友吃大餐,自住的透天厝拿去增貸,不知道什麼原因,還不起房貸,在外遊蕩的爸奮發圖強,我和弟弟各有工作,他拉妹妹在透天厝一樓重新開業,半年後,妹妹去台北念書,剩下爸爸一個人無法持續,只能賣掉房子,剩下一點錢,搬到教師新村一間老舊房子。有點創業金,父母又各自開店,一個人開餐館太辛苦,爸改去洗車廠工作,媽去餐廳洗碗,一家人四散,各自求生。
從小在餐館工作,一個人孤單地長大,透過閱讀結交良師益友,厭世念頭揮之不去,大學遇到志同道合的情人,如電影《虎豹小霸王》,奔向我倆沒有明天的未來,亡命鴛鴦,甚麼也不怕。
狂奔至今,從來沒有停下來,檢視身上的傷痕,不,身體的傷痕早在時間中被迫癒合,留下疤痕,心中的傷痕還在泊泊流血,諷刺的是那個傷害我最深的人,早已遺忘,去年走了。我和伴侶竭盡心力,幫助她一一完成想做的事,召喚早已分崩離析的家人,讓她在全家環繞助念佛號的溫暖中,安詳離世。
一年多來身心依然緊繃,虎狼在後追趕的緊張感揮之不去。
放下沉重的擔子,施虐者與受虐者的關係告一段落,我再怎麼努力,都無法改寫他人的人生,我必須接受,愛自己的小孩不是義務,而是選擇,如果是選擇,就沒有是非對錯,百般討好沒用的,孝順的順,基本是上對下的權力關係,我渴求的愛變成情緒勒索的籌碼,以愛為名的控制,一廂情願的女兒是母親虛榮心的墊腳石⋯⋯
想哭哭不出來
想哭哭不出來,太多思緒在內心纏繞,他人即地獄,十四歲,撫養我長大的阿嬤過世,童年結束,軟弱的父親只會逃避,強勢的母親大呼小叫,決定大小事,小孩是父母不合的人質,逆來順受的長女在餐廳幫忙,默默承受言語暴力,默默唸書,念大學遠走高飛。
你記得嗎?小時候在餐廳的樓梯間看書被罵,考試唸書也被罵,看書很快過目不忘的能力,在金石堂站著看書訓練的,自然對深愛的文學創作充滿罪惡感,大學放棄功成名就的主流道路,堅持成為專業作家,勉強維生,自覺不孝。
你又出現,讓我把從小到大對媽的情緒抒發出來,一直誤以為寫作的困難是眼高手低的得失心。現在明白,那是對母親的畏懼,心中的大魔王,她永遠知道該怎麼傷害我,順手就是一刀,陰影太巨大,逃到天涯海角還是說不出話,天馬行空的想像力可以到達宇宙深度,電腦螢幕前擋著一座山,什麼也寫不出來。
內心陰影太深,媽走以後,鬆了一口氣,不再拿皮鞭鞭打自己,但現在,還處於想哭哭不出來的階段。
她不曾帶我看病,不曾來過學校,但我合理化她所有的行為,體諒她工作忙碌,人生種種不如意,找各種理由為她開脫。
聽到我有好消息,她不悅,或想從中獲益,提出不合理要求,聽到我發生不幸,她反而高興,談笑風生。有一次與朋友聊到家庭陰影,有人怕有錢,有人怕沒錢,發現我很害怕「成功」,總是在工作的終點徘徊,不斷提高標準,不讓自己好過,深怕成功以後觸怒慈顏。
單車環球途中,我在澳洲發生意外,她喜出望外,說她剛幫我保意外險,要我到醫院拿骨折X光片帶回台灣好申請理賠,她領了當做意外之財。
好不容易靠義賣T恤募集到歐亞非單車行的旅費,她參加完報社辦的歡送會,開口借錢周轉,對於要出門壯遊的女兒,沒有一點關愛。
這些事就像刀子,一把一把插在胸口,懷抱對愛的渴望,寫了四十年日記,從不曾在日記中抱怨,自勉要實踐儒家的人際關係美學,真心相信只要我夠好,媽百般挑惕的態度有一天會改變,自己則透過道家的超越哲學,獲得喘息的靈性空間,也曾深入研究佛家的因緣果報,大學讀心理學了解母女情結,長期默念夏威夷療法,對不起請原諒我謝謝你我愛你,希望消除她的不快樂……多年來,胸口的傷口沒有消毒,不斷用繃帶重重包裹,心靈黑洞愈來愈大。
平常,我是一個傾聽者,常幫身邊的人分析問題,提供建議,我的感知能力強又博覽群書,諮商易如反掌,卻從沒有想過要對人傾訴,就像算命的人不會算自己的命,理性可以處理的,想一下就解決了,感性部分,我以文字抒發,不可理喻的情緒關進深井,久了我也以為不存在。
深井的吶喊,在現實中造成影響,最大影響是無法放鬆,隨時處在驚恐中,就算情勢改變,施虐者已經離開,神經依然處在相同的感知中。
夢中,把深藏的情緒對你一次全倒出來,穿紅舞鞋脫不下來的腳步慢下來,第一次。
淚海中游泳
在美誼的室內泳池,鐵皮搭起來的空間特別大,就像捷克電影《布拉格春天》女主角特麗莎游泳的地方,冷戰時期的東歐,集體共產主義,人性受到壓抑,整體色調灰灰的。
潛入水中,心中的淚開始流出來,透明的,流過臉頰、肩膀、小腹、腳,淚海中游泳,天窗的日光,經過水面的波浪與折射,在池底發出一道道幽微的光,蛙式,浮出水面換一次氣,可以在水下撐很久,安靜無聲的世界,游到碰壁,折返,一直游一直游,水愈來愈鹹。
又去上舞蹈課,老師說,有鬆有緊,身體才會有彈性,鬆要鬆到最極致,才有新的可能,我的人生已經繃到最緊,快要斷裂,努力體會這個鬆的過程,放鬆以後,忽然想到,應該把這個過程和妹妹分享,她承受和我相同的壓力。
姊妹共同療癒創傷
我和妹妹從小感情好,難姊難妹,互相扶持至今,可算是唯一一個家人,但也是到那晚,我才第一次意識到,我的童年在十四歲阿嬤去世結束,她和我相差六歲,以她的情況,根本沒有童年,阿嬤去世時,她才八歲。她讀國小附設幼稚園,上學是我帶她去,當時我唸小學,回程,自己回來。一個幼稚園的小孩,自己一個人穿越台中最熱鬧的車水馬龍回家。小學,她就知道要靠自己,什麼都自己做,父母從不曾關心,國中,媽一次給她一個禮拜的零用錢,一千元,三餐自理,她很節儉,還可以存錢。我們兩個對於課本或是電視上描述的溫暖家庭,都覺得遙遠陌生。
她小時候長得非常可愛,又是老么,在正常家庭一定很受寵,但在我們家,過著宛如孤兒的生活,她不曾撒嬌過,因為沒有人關愛她到讓她可以放心撒嬌。
我今年在做「為你奉茶」裝置作品,她從頭到尾參與,在奉茶過程中釋放了她失去愛貓的傷痛,那是她唯一可以撒嬌的對象。
她說她有好消息也不會告訴家裡人,怕媽扯後腿,或是不斷挑剔否定,以及搶奪成果。我聽了很驚訝,以為媽只針對我的傑出表現,連妹妹這麼辛苦謀生的上班族,她都不放過。
談到父親,為了逃避責任,他在家裡隱形,當局外人,只顧自己一個人,我們從來不知道他在外面做什麼,去那裡,有什麼朋友,幾乎是陌生人。
妹妹也是一個無法控制的工作狂,同病相憐,我是長姐如母,一路呵護關切,希望她能夠擺脫家庭陰影,卻第一次談到這麼深入暢快,可見人要自癒,才能療癒他人。
旋轉的紅舞鞋停下來
對媽的暗黑情緒釋放出來,腳上的紅舞鞋終於停下來,以前後有追兵,腎上腺素長期熊熊燃燒,彷彿受到天賦詛咒,到了極限,不知何去何從。現在身心完全打開,母後無法控制的自毀傾向停下,以前常使盡全力跳過懸崖,失去追趕的虎狼,沒有腎上腺素,失去脫離現況的力量,頭快要撞地了。
幸好,速度慢下來,柔軟如羽毛落地,不僅如此,全身通電,隨意走動,都有無限靈感,如電流在心中流動,從來沒有過這種情形,就像天啟之人,原來這就是天生的藝術家,有的人早彗,很小顯露,我是大器晚成,必須累積到現在,少一步都不行,對現在的我來說,什麼媒材不是問題,文本、水墨、書藝、裝置,自由揮灑,遙不可及的理想,現在唾手可得,擁有點石成金的手指,優雅訴說人生餘味。
生活有了巨大改變,我已經可以像正常人,散步,聞到香氣,感受身體的細微變化,真不可思議。
回到山居,沈沈睡去,似乎不曾睡到那麼深沉,本來整個人快要爆炸了,那股不斷累積的氣消了,真正放鬆下來。
寫作歧路藝術
寫作十八年,藝術八年,你說我橫跨文學和藝術很不容易,我不是橫跨,我是迷路,出身中文系,從幼稚園開始讀論語唐詩 ,寫了十多本書,寫作變得很沈重,無法突破的壓力層層綑綁,藝術是一種逃避。
母女多年的糾葛,在摯愛的文學上隨時間堆疊了各式各樣情緒,對藝術就不一樣。
國中在大墩文化中心的閱覽室看書,閒暇到處看展,純粹只是喜歡,後來環球途中,看遍各國美術館的名家巨匠大作,盡情吸收當作文學的養分,回台灣後撰寫藝文專欄,採訪過很多大師,結為忘年之交,從沒想過要當藝術家。
對藝術沒有得失心,純粹好玩,遇到抨擊也無所謂,我本來就沒學過畫。第一堂課,劉國松老師大聲疾呼要拋開傳統筆墨,我不用拋開,本來就不會,看莊連東老師示範以及工具書,自己摸索實驗技法,後來又遇到書畫印三絕的程代勒老師耐心指點,認真補足基本功。
更遠赴上海,進入當代水墨藝術研究院擔任首屆研究生,第二年又考上中國美術院跨媒體藝術學院高研班,往返上海杭州兩地就讀,伴讀的小樹累到在車上想吐,我抓緊時間盯著手機讀上課要討論的海德格的美學。大雪,在沒有供暖的農舍,依然勤奮不輟,終於創造出流淌性線條,如初初伸出的手,碰觸流動的光清澈的水,似珊瑚緩慢生長,又近似混沌初開的宇宙,大爆炸產生的重力波,以白色網路的形式,急速往外拓展,「思網系列」誕生。
為了文學苦心積累的養分和經歷如滔滔江水,在藝術找到出口,跨界七年,竟然能夠在大墩文化中心舉辦個展,回想國中時期在此流連忘返,人生際遇的曲折詭譎,莫過於此,無心插柳柳成蔭。
有天早上,經過充分伸展及水療以後,身心舒暢,透過彩色遮陽網看著溫柔的陽光,第一次有一種,不必因為渴望愛而去承擔母親的人生,我是獨立的,這種從血緣釋放的自由感。
第一次夢見媽
然後,第一次,夢見媽,在一個溫暖明亮的餐聽,你來了,帶了一件柔軟格子絨的襯衫要送給小樹,我很歡喜,你邀了兩三個朋友來參加聚餐,我不認識的人,我走到餐廳外聯絡事情,想進去陪你,先在靠窗的長椅坐下來,媽過來擠進椅子,坐在我身上,很親密,然後,又站起來,擺出類似大陸快餐店「真功夫」李小龍商標的踢腿動作,左擺右擺,她的動作非常可愛,滑稽,一個溫暖有趣的老奶奶,我從來沒看過她這個樣子。
餐廳的大銀幕正好在播放上海街景,我和媽都認出來那是松江區,大紅大黃的俗麗招牌,轉頭去看妹妹,她點點頭,表示懷念,那是媽過世前最後一次旅行,到上海參加我在當代水墨藝術研究院的結業展,小樹貼心安排私房旅行,超級旅遊達人,道地深入,又不用花很多錢。
為什麼做這樣的夢?在媽生前我從來沒感受過的母愛,在夢中感受到,日常情節,夢中人不同,彼此關係不同,感受就完全不同。
一字一句重建自己
久別重逢,你這次回來,無意中扮演了一個縫合我人際關係的角色,我和原生家庭,我和伴侶,我和朋友,都是緊張斷裂的,我永遠是離家出走的叛逆少女,想掙脫團體的束縛,挑戰權威,奔向天涯,不顧一切做自己。
身心鬆開以後,寫作手感又回來了,而且更強大,感謝你,助我一臂之力。
看了現場展示的女作家著作和書房,感受到前輩都是在艱困條件中,開出文學的花,充滿希望,我要一字一句重建自己,謝謝你的陪伴,這是一種命定,如維吉尼亞.吳爾芙所說的:
「我衷心希望各位去寫各式各類的書,不論題材有多瑣碎,多廣博,請勿躊躇不前。偷拐搶騙在所不惜,只希望各位使出渾身解數弄到錢去旅行,去閒晃,去思索世界的未來或是世界的過去,去捧著書發呆,去街角逛一逛,任由腦中的思緒細線沉落到長川深處⋯⋯即使寫的只是邁向作詩的前奏,各位只要提筆,便是千金不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