技術與感知學的啟發
與心靜的緣分始於2019年中國美術學院跨媒體藝術學院的「技術與感知學」高研班。
彼時,法國技術哲學家貝爾納・斯蒂格勒(Bernard Stiegler)和許煜(Yuk Hui)教授聯合開課。課程主要關注兩個層面,一是批判性反思數位技術是如何將消費者的想像力塑造為消費慾望,從而使其精神落空。二是就如何能擺脫這樣的困境而展開探索。他們認為,藝術可以提供一個出路。那藝術在今日(即,在人類世裡)能夠做些什麼,從而幫助我們走出這一精神落空,生命失根的時代危機呢?
宇宙技術:重拾技術與自然的關聯
我們或許可以從許煜的《論中國的技術問題》一書中一窺究竟。許煜在該書中提出了一個聽似新穎,但具豐富歷史內涵的概念,宇宙技術(cosmotechnics)。他與一些漢學家,比如朱利安(François Jullien)都認為,中國古典思想和審美形態與西方的有很大的差異,尤其是在對待自然,自然與人的關係上。在中國的古典思想中,自然主要是指天,是秩序和生命的來源,正如我們常常講的天道,而區別於西方現代思想中的客體或自然資源。此外,天道包含在萬物中,與天地萬物融為一體,此所謂天人合一,典型的例子是莊周夢蝶,莊子和蝴蝶在道的層面上化為一體。而在此語境中,各種技術是被用來協助天地萬物之共感與共生的。
西方技術觀與全球化的挑戰
與此形成鮮明對比的是,西方的現代思想傾向於將人與自然視為對立的二元,即使後來維納通過控制論嘗試克服這個二元論。即,自然是無生命的客體,不僅和人的精神、生命內核無關,而且是要服務於人的。而後又在遞歸模型中,對自然是為功能性的技術部件,服務于思維。故西方思想,自笛卡爾以降,也可以說是人類中心主義,它認為人的理性邏輯可以把握自然事物背後不變的本質,故產生了現代科技,也將自然視為了可利用的資源,以及構成技術系統的部件,此也就是海德格爾所說的現代技術是持存(standing-reserve)的意思。
現在的問題是,隨著全球化,西方的技術觀成為了主流,壓抑並同化了其他文化中的多樣的技術觀和自然觀。因此許煜認為,需要打開多樣性—底層的文化形態的多樣性。在此情況下,中國的天人合一的宇宙觀可以提供另外一種技術觀,這不僅是抵抗全球技術資本同一化趨勢的打開文化多樣性的嘗試,也是喚醒我們來時的路,去重新認識新的技術,讓生命扎根於本地,為生民立心。
心靜的藝術探索:開啟文化多樣性
在此境況下,藝術成了打開文化多樣性的主要手段。心靜的畫恰恰也是在探索和實踐相似路徑。她的當代水墨作品將人拉入無限的山水宇宙中,去感受更廣大的,靈動的生命,去體驗個體生命與宇宙宏大生命的連接。牟宗三說到,中國哲學的關注在於生命,而西方哲學則注重生命之外在的自然和原因。她的作品,猶如哲學詩篇,專注於雲般流動的生命,舒展的,躍進的,變動的生命。一如她的生命歷程,總能將艱難的不利的境遇扭轉成為有利的發展條件,以破釜沈舟般的堅定,不斷嘗試新的領域,像植物,像雲那樣,不斷生成中。
逆境中的創造力:quasi-causality 的實踐
心靜的創造力和頑強生命力也回應了德勒茲的提出的quasi-causality這一概念。這一概念是對西方因果邏輯的打破與提升。因果邏輯一般以公式或模型的方式預見哪些原因可以導致某種結果;故而只要滿足了這些條件後,預設好的結果就會出現。可是quasi- causality說的是,有些人可以將那些偶然出現的,非有利因素,比如一個逆境和失敗,扭轉為有利因素。正如哲學家斯蒂格勒早年因搶劫銀行而入獄,卻將監獄當成了一個修煉場,苦讀哲學五年,出獄後繼續拜師哲學家德里達,寫出許多經典之作。在這個物欲充斥和功利主義流行的時代,這種不斷生成的生命如同德勒茲1990年構思「控制社會」時所言,與其悲傷,不如「尋找新的武器」。
失聲畫眉之歌, The Song of THE SILENT THRUSH, 2021~2023, 水墨裝置 Ink Wash Installation
( 水墨設色紙本x3,遮陽網牆面x3,椅子x3)
〈失聲畫眉之歌〉:對社交媒體時代的反思
心靜的〈失聲畫眉之歌〉長卷三部曲提供了一種新的武器。該作品是對被裹挾在演算法中的生命的批判性觀察,並提出用美學去對抗生命日漸落空的趨勢。作品由三件長卷組成。前兩幅受啓發於歌仔戲的台前台後之差異,影射人在社交媒體上和實際生活中的不同面貌。這是心靜的巧思所在。一副是濃墨重彩的筆觸,刻畫出台前高潮迭起的劇情,也象徵著我們在網路上的樣子——台前需要做作表演,要去討好觀眾。另一副則是褪去色彩的黑白水墨畫,猶如在台後的隨意,也象徵人現實生活中的自然、隨意,沒有巧揉造作。
心靜尖銳地提出,演員演久了,是否會在卸下妝容後,還是在台後扮演著台前的角色?演員逐漸內化了台前表演時的身段和說話方式,這個現象正隨著演算法對情感的捕捉預測,變得更加普遍和尖銳。她的作品正不斷審問著觀眾:你是否正在內化社交媒體上的審美觀,並以此來評判自己,塑造自己?
社交媒體與心理權力的擴張
當下的社交媒體在很多人看來是一個與人產生連結的方式,也是謀生的場所。但在法國哲學家斯蒂格勒看來,社交媒體正在侵蝕人的精神和想像力,即讓生命落空、精神失根,將人的生命打散。斯蒂格勒在傅柯的生命權力(biopower)概念之後又提出了心理權力(psycho-power)的概念,以此來更新馬克思和傅柯等人對於資本主義的批判。傅柯認為,權力主要是通過物理空間和身體來實現的,比如全景監獄。但是斯蒂格勒就當下的新技術,尖銳提出,在數位時代,權力的運作已經蔓延到人的情感、慾望和審美上。
在社交媒體上,為了吸引眼球,賺流量,而不斷表演去迎合某類觀眾的偏好。 心靜觀察到,女性在公共空間中的形象尤其被扭曲得厲害,當代女性面臨著雙重的壓力--男性凝視和社交媒體上的數位資本權力。 在耳濡目染中,使用者將網路上的那種追逐功名的視角內化為我們自己對自己的要求,以為那個就是我們應該和想要成為的樣子,以至於時刻用他人的眼光在塑造自己,反而為了他人而遺忘了轉化自己以及真正的與他人的共感和交互。
夜懸明鏡青天上 Li Bai's Twelve Moons, 2016-2023, 水墨裝置 Ink Wash Installation,
( 水墨設色紙本70 x 76 cm x 12 pieces,手稿,錄像,現成物,尺寸依場地而定. )
心靜的藝術:重建同理心與共感力
更嚴重的是,社交媒體正在逐漸消滅人的同理心。而心靜的畫是以激起人的感知性和共情力為核心的。心靜有一件〈夜懸明鏡青天上〉的作品。 人在看到月亮時,看到文學詩作時,是能夠千里共嬋娟,跨時空地共情共感。 中國的古典思想中有超越於物本身的傳統,一種融情於畫,象外之象,畫外之境的意境。 但是社交媒體恰恰相反,社交媒體讓我們失根,失去了本土的背景。 它把人從各自不同的背景中剝離出來,並將不同的個體放置於同一個評價體系內去進行對比。 這個評價根本不會去考慮和同情你的過去和那些無法被計算被功利化衡量的特質。 心靜說到,這樣的評價和認識是「去脈絡的」。 人通過視覺圖像、文字來共情的過程被演算法的推薦機制和評級體系嚴重擾亂,因此也無法和他人進行共感和同理。
生命的流動:哲學與藝術的對話
早在《生命的學問》一書中,牟宗三就已經提出現代的弊病--生命的落空,精神上的失根。 他提到,當人關注太多事物時,必疲於奔命,這時心思全散落在他物上,而不能侍奉自己的心靈;甚至連「侍奉自己的軀殼亦是為的他人」。 牟老說的他物具體指的是現實的關注,名利的牽掛。 而心靜的〈失聲畫眉之歌〉也恰是用畫的形式回應了牟老之言。 當人失去了精神內在的時候,人是無法真正安定下來的。 而這種無法安定的心,猶如蜉蝣般,為生存奔命,追求「有取之知」。 牟宗三先生引用了莊子在《齊物論》中對於「有取之知」和「無取之知」的思想:
「嚙缺問乎王倪曰:『子知物之所同,是乎?』曰:『吾惡乎知之?』『子知子之所不知邪?』曰:『吾惡乎知之?』『然則物無知邪?』曰:『吾惡乎知之?雖然,嘗試言之:庸詎知吾所謂知之非不知邪?庸詎知吾所謂不知之非知邪?』
2023-江心靜 -道隱系列-天色蒼茫之一-70 x 69 cm-水墨設色紙本
雲的啟示:無取之知
在我看來,心靜的作品就像是「無取之知」。 這個無取之知,是什麼呢? 我覺得她畫中的「雲」最能體現出來。 移居大甲溪畔,她對於雲有了更深的感悟。那裡只要一下雨就雲霧繚繞。 她寫道,「雲是虛空,也是實體」。 雲看似無,但是又能遮蓋山體;繚繞著的雲看似縹緲,實則蘊含滋養萬物之道,是大地之生機之氣。 就像是她在「一朵雲的行進」這組作品畫中的留白。 那些留白是「無」,是無知之取,是不斷的超越,是一種自覺於天人合一的境界。 人融情於山水,而超越當下的山水,進入一個更廣闊的境界,一種萬物同游的,撇開了「有取之知」的生命生成過程。 從有取到無取的過程,達到 「灑脫淨盡,而後歸於照體獨立,四無傍依,此之謂哲學智慧之開端」,借牟宗三之語。
這種灑脫淨盡也是〈失聲畫眉之歌〉第三件長卷中呈現出來的意境。 是一種打破有取、有利因素對自我的束縛之後,與天神遊的通透圓融。 第三幅長卷的繁華盛景,不僅象徵著灑脫,更是鼓勵大家去探索柳暗花明之境,照顧內在生命。 台前的你五光十色,台後的你是一副描白和速寫-與自己的生命經驗對話。 輾轉一番後,希望你進入第三種境界,即「繁華盛景」-真實呈現自己。 要用心去對話,讓生命綻放,盡情去把握生命中的美好時光。 結合三幅長卷,就是一個剝離物執後,見心見天地的歷程。 把一切「有取」打掉,放下各種執著的輕鬆感,讓生命回到自然的境地。 這其實是在立天地之心。 這也更是一個斯蒂格勒所說的逆熵的過程,重新借著作品打開了人與山水生命與共的境界。
2018-江心靜 - 道隱系列-沒金飲羽- 142×77 cm-水墨設色紙本
道家式共生共情的追求
對於人與山水的共生共情的探索還體現在〈沒金飲羽〉這一件作品中。 這件作品創作於她移居山林之前。 但巧合的是,她日後在抱雲齋山居所見的山景竟然和這件作品中的山水如出一轍。 這不正是一個 「山水自在心間」的活生生的例子!山和雲一直在人的心間,這裡的山水也就是那個精神之源、生之源泉。 個體生命因山水而被提拔,走出短視的功利主義和演算法。 如果不去超越,就只會往瑣碎的地方墜落。 生命不能被局限在一個特定場景中的,而是要和更壯闊雄偉的宇宙天地連接在一起的。 壯闊雄偉的東西是超越計算的。 這件作品呈現了一種道家式的追求,多變的雲和山,純粹而靈動,或許是心靜多年來一直在身體力行之道。
為你奉茶, Serve tea to the one that I love, 茶席裝置, 235 x 500 x 600 cm, 2020~2022
類禪宗體驗的裝置作品
〈為你奉茶〉是心靜一件類似禪宗體驗的裝置作品,邀請觀眾靜下來體會冥冥之中的奇妙連結。在精心佈置的茶席前,她讓觀眾邀請一位生命中珍重的人,為對方泡茶,默默在心中對他說話。靈感來自她深藏內心的遺憾--撫養她長大的祖母在她十四歲就過世了,她無法回報。後來在《西藏生死書》受到啓發,根據藏傳佛教,人死後至再次投胎的過渡狀態稱為「中陰」。「中陰」給她一線希望。 她想,是否可以邀請在中陰的故人來喝茶。
每個人心中多少都有遺憾,這個〈為你奉茶〉裝置作品昇華為一個邀請故人來喝茶的契機。神奇的是,當人坐下來的時候,似乎也進入了另外一個世界,一個精神的世界,在那裡,有著你來時的路,那些與故人的記憶,也有著對未來的期許。 當你想像著,某個自己珍重的人還坐在對面,和自己在一起時,還在對方溫暖的關注下,你也會更勇敢地去迎接各種艱難險阻,去更積極地去夢想。這種深刻的連結和在社交媒體上的由計算支撐的聯繫構成了鮮明的對比。在社交媒體上,又有多少連結是能夠溫暖人心、促進彼此的轉化(這裡借用斯蒂格勒所說的跨個體化概念)的呢?面對不斷加速的演算法化進程,我們沒有選擇,只能對抗,我們必須借著藝術、文學,建立更多的連結,培養關心他人的同情力。
而心靜的藝術實踐,是一個不斷將人拖入到宇宙背景中,激發人與天地萬物為一體,不斷生成中的過程。 我們需要鍛造新的工具——寫作,山水畫等——來不斷延伸生命,像雲那樣,既是無又是實體,灑脫圓融,見心見天地。這是本體的生命和藝術實踐,去對抗技術全球化和同一化,以及生命和精神失根的趨勢。用西方哲學的話說,是一個對抗死亡和熵增的逆熵過程。